《詩寫台灣》 詩思綿綿 說台灣 －《詩寫台灣》二集序（上）

文/杜正勝(中央研究院院士)

〈呂自揚前記〉《詩寫台灣》2019出版第一級，第二集4月底出版。 感謝杜正勝院士、俞國基前自由時報執行副社長、廖振富前台灣文學館長、陳文松成功大學歷史系教授文史不同領域大家，給《詩寫台灣》寫序。這是杜正勝院士的序文：

一
我六十多年前台南師範同窗呂自揚（豊民）先生，好學深思之士也，不及弱冠之年，耽於文史哲學，展現其少年才華。師範畢業後，自揚任教小學，再赴高雄師範大學國文系進修，畢業後升任國中、高職教師。數十年來，自揚筆耕不輟，著作等身，在台灣的中學教師界，絕對是異數。

上世紀七○年代，自揚創辦河畔出版社，將歷年收集的資料和研讀心得彙編整理出版，榮獲行政院新聞局推薦之優良讀物，多達十餘種，舉其著者如《中國詩詞名句析賞辭典》、《短詩短語短歌》，眉批新編名著《幽夢影》、《浮生六記》、《老殘遊記》以及《古文古人古事欣賞》等，皆是他早年之作。
眾多著述中，《詩詞名句》尤其膾炙人口，為台灣和中國書商所抄襲，盜版或易名出版者不下五十種，推測銷量達數百萬冊。自揚秉其治學勤奮堅毅之精神，在台灣自訴外，也曾隔海投訴，不是無功即草草結案，即使他自己沒有獲得應得的版稅報酬和作者名義，若選求暢銷作家，自揚絕對當之而無愧。
以自揚過去的豐碩成果，可為讀者保證，他的作品必定具有水準和吸引力。

西元２０００年以後，自揚專注於台灣歷史文化之研究，關心傳統習俗文物，所見所思，又化為一部部可以鉤起老者回憶、提供年輕人認識台灣的著作，如《那流逝的鄉村歲月》，即是一部台灣民間鄉俗記錄；而兩集《詩寫台灣》，更涵括台灣的歷史、地理、社會、民族、習俗和文化等方方面面，是認識台灣，連接地氣的著作。 《詩寫台灣》，主體是詩，但每篇都就詩的內容作了長短不等的解說，近於傳統的自註，但遠為詳盡。自揚論述台灣，採取詩的形式，一方面固基於長年他鑽研中國詩文所培養的詩才，另一方面恐怕也想借這種容易深入人心的方式，推廣國人對台灣的認識吧。

二
遠古以來，詩和歌、舞是分不開的，0.而其誕生場域大概多出於宗教典禮中，即所謂的祭儀。在中國，《尚書•堯典》記載帝命夔典樂（任樂官首長），就說： 詩言志，歌永（長也）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
詩說出內心的志意，說的方式拉長聲音，也就是唱歌，即所謂：「歌永言，聲依永。」這拉長的聲音不是乾嚎，而有高低音調，快慢節奏，合乎韻律，這叫做「律和聲」。各種不同樂器演奏出來的聲律不相干擾，受祭的神和主祭的人才能和樂融融。夔乃欣然應命，而且保證不只「神人以和」，連禽獸也會加入跳舞，遂說：「好啊！我擊石拊（拍也）石，百獸率舞。」

上面〈堯典〉這句話，《詩經》序進一步解析志、言、歌、舞的關係，說：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在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存於內心的是「志」，用話表達出來的是「詩」。內志而外言是由於「情動於中」才會形諸於言。但單單話語還不夠，會加上嗟歎；嗟歎不夠而把說話轉成歌唱；唱歌仍不夠，於是手舞足蹈，加上跳舞。這一連串表現追溯其根源，反應詩的「言」既具有志意，也帶有情感。

這套詩學理論可能發端於孔子，《論語•陽貨》篇記錄他對門弟子說：「各門學科最重要者莫過於詩。」考察孔子說這句話的語境，「詩」可能專指《詩經》，不是泛泛的詩歌，不過《詩經》既是最重要的詩歌集，其性質、功能或意義應該可以做為眾詩歌的代表。何以詩最重要呢？孔子指出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根據三、四百年後他的裔孫、漢武帝時期著名經學家孔安國的解釋，說：「興，引譬連類；觀，風俗之盛衰；群，居相切磋；怨，刺上政。」前兩項蓋偏於詩所呈現的事實或現象，後兩項則傳達詩人社會教化與政治批判的志意。

三
從《詩寫台灣》的「詩」字，我繞了中國詩學緣起與本質一個大圈子，就是想告訴讀者，這位老同學迄今寫了一九○首詩（一集７０首，二集１２０首）來記述台灣，他的內心應該涵藏許多用意，表達他的心志情感。

書中之「言」透露他對台灣深邃的關懷，難怪本集開篇就說：
世界無窮願萬千，
我立山巔思綿綿；
詩寫台灣風物美，
吾鄉吾土四百年。

我們這輩八旬老翁，親歷台灣從殖民地到獨立國家，從戒嚴專制到民主自由，從不知台灣到主體覺醒等種種巨大轉變，我們都在個別的崗位上做出大小不等的貢獻，或許產生一些深淺輕重不等的影響，大概可以無愧於前賢，也略堪告慰於來者吧。 從高空看的台灣像一隻大海翁（鯨），悠遊於海洋中。自揚也有
「福爾摩沙一聲喊，世界地圖有台灣」的詩句（《詩寫台灣》一集）。

然而台灣仍不時要面臨外來颶風的侵襲和內部的地裂攪動，台灣這塊美麗之島未來還能是「美麗的」（福爾摩沙）嗎？這是自揚寫下「風物美」時「思綿綿」的所在吧。

《詩寫台灣》內容涉及許多方面，所詠的歷史，顯示自揚對台灣四百年關注的項目，有些是他文獻研究的結果化作詩歌，不是泛泛的抒懷而已；有些則是他的田野調查，可供學術研究參考。《詩寫台灣》記述台灣山川名勝，尤其是自揚童少成長的特殊地景月世界、養女湖以及殘存的平埔族遺跡，是了解台灣的第一手資料，彌足珍貴。

《詩寫台灣》也追憶傳統台灣農村的景緻、風俗民情，重新拾回那個已經消逝的寧謐世界。
大體而言，關乎台灣歷史文化的這一切，自揚不是出自大量文獻的歷史考證或巨細靡遺的民族、民俗調查，而是透過淺白易誦、雅俗共賞的詩歌表達出來，其社會影響力應該比艱深的學術論文更廣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