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譜是關於家族成員的紀錄,我們和家族成員之間,關係最密切的不外乎是父母與兄弟姊妹,但僅僅這一範圍,許多人的家庭就充滿了悲歡離合、愛恨情仇,所以擁有家譜是一件幸福的事,它代表著愛與寬恕。
中國傳統家譜以父系直系男性為中心
中國傳統父系社會下的家譜製作,係以男性為中心,女性只有基於家族中替代男性繼承者的地位,才會受到接納而列名其間。女性通常只有作為母親或妻妾的角色才會被納入記載,但沒有名字,只有原生家族姓氏,這裡表現出女性在家族男性成員之間的附屬和補充性地位。
由於傳統中國宗法社會係以父系直系男性為中心建立家族上下縱橫的親屬關係,所以無視於母系親屬的存在,因此中國家譜所呈現的是基於父權文化所選擇而建立的親屬關係,事實上並不能完全反映真實的親屬關係,舉例而言,中國家譜對祖先起源的追溯,就只有由父親直系尊親屬上溯的系統,最後則得出單一父系起源,而在黃帝神話的影響下,幾乎所有漢人血緣和姓氏傳承都宣稱來自於公孫軒轅一人。
臺灣是一個移民社會,「有唐山公,無唐山媽」是普遍的關於明清時期漢人移民在臺開基情形的說法,加以漢文化有大陸帝國統治秩序的強勢支撐和推廣,臺灣本地母系祖先的面孔也就因為原住民族的人口相對稀少、漢化背景下對自身文化的自卑感而日漸模糊或者消失了。筆者父系曾姓直系祖先曾駿(曾亮寅、曾廣寅)即自我上溯六代而率領家族由粵東嘉應州(梅州)鎮平縣來臺開基者,兩岸的鎮平縣曾裕振家族從族譜/家譜便可以找到彼此的親屬關係,可是從清代同治年間出版於湖南省寧鄉縣的《武城曾氏重修族譜》中,我們後代子孫能看到的,只有男性祖先曾廣寅的名字,他的妻子陳氏,只存家諡,連名字都沒留下來,至於他們有沒有女兒,後人根本無從知悉。這一部全國的曾氏總譜,也不會標示我的族群身分,比如我這一支曾氏是源自廣東省梅州的臺灣客家人,福建曾氏大族龍山派卻是閩南泉州福佬人,我是宗聖曾子第七十七代,曾氏子孫現已遍布全球,各有各的在地文化和族群血緣傳承,只因直系父系的關係把我們永遠聯繫在一起,想想,這也真是人類文化史上的奇觀。
《武城曾氏重修族譜》是由曾氏族譜總局出版的,孔孟顏曾是儒家至聖孔丘、亞聖孟軻、復聖顏回和宗聖曾參四人的直系男性後裔,使用明惠宗建文帝朱允炆、明思宗崇禎帝朱由檢、清聖祖康熙帝愛新覺羅.玄燁、清宣宗道光帝愛新覺羅.旻寧、和民國大總統徐世昌歷年頒訂的通天譜統一輩字:「弘、聞、貞、尚、衍、興、毓、繼、廣、昭、憲、慶、繁、祥、令、德、維、垂、佑、欽、紹、念、顯、揚、建、道、敦、安、定、懋、修、肇、益、常、裕、文、煥、景、瑞,永、錫、世、緒、昌」,為了尊孔,孟、顏、曾三姓同一輩字比孔家小兩代使用,舉例而言,我是祥字輩,譜名建祥,和前考試院長孔德成的祖父孔祥珂同一輩字,所以孔德成見了我該要叫我叔公。四姓在明清兩代享有「優免差徭,以別齊民」的特權,可豁免當差、徭役和一切雜牌等官府攤派科目,所以必須建立官方認證的完整戶籍族譜,才能避免外姓冒籍,確認何人可享有此一資格。演唱電影主題曲〈魯冰花〉的曾淑勤,是我東吳大學法律學系夜間部同學,她父母分別是排灣族和太魯閣族,她是女性,又非漢族曾參後裔,所以她不屬於「聖裔」,不過沾親帶故,我倒很高興曾姓有這麼一位優秀的臺灣原住民歌手。
西方祖譜,反映真實血源
事實上,合理且完整的家譜,應是李筱峰教授所提倡的西方「祖譜」(pedigree chart),同時記載父母兩系男性與女性祖先。李筱峰教授以自己為中心所做出來的祖譜,就可看出與傳統家譜的結構性巨大差異,我們可以看到自他向上五代,小計就有32位祖先,李筱峰教授考證,他五代以內的列祖列宗中,除了中國人外,還有臺灣南島民族的平埔族西拉雅族麻豆社(臺南市麻豆區)和蕭壟社(臺南市佳里區)人,中國祖先除了李姓之外,還有林、葉、黃、楊、董、王、周各姓,所以我贊同李筱峰教授所言,臺灣人一昧稱說自己是「炎黃子孫」,才是標準的「數典忘祖」。但這事也別太認真去爭辯,因為我們的中國姓名就表彰著我們擁有炎黃子孫的文化認同和特徵,這一綿延數千年的文化遊戲在我們身上體現,而且宗法社會下的家庭組織也已延續了兩千年成了普遍的家庭觀念和組成方式,想想,這不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文化現象嗎?
女性入譜和女性家譜
然而無論如何,在多元文化認同的當代社會,家譜的觀念是應當要有所改革,特別是在臺灣。當代社會既然講求性別平等,就應當將女性入譜,至少妻子要有名字,姊妹都要有所紀錄,在家譜中擁有獨立的位格。我曾經有個想法,子從父姓,女從母姓,在不破壞父系譜系的情況下,建立一完全以女性為中心的家譜,其架構類似於男性為中心的家譜,但只追溯媽媽、媽媽的媽媽、媽媽的媽媽的媽媽……,如往者不可追,就由自己而下,紀錄女兒、孫女、曾孫女……。家父曾群芳生前遵循傳統而又有激進的想法,認為既然女性不入譜,媽媽蔡麗瑛和三個妹妹們也就不用清明到新埔和竹南掃墓了,搞得媽媽和妹妹們最後對尋根和祭祖這事近乎冷感,覺得事不干己。我製作的家譜,都將她們全名寫入,當然也將祖母、曾祖母,甚至堂表姊們、姑姑和姑婆們的名字都查出來寫進去了。父親走了以後,我曾經開車載著妹妹們和外甥女/姪女出遊,帶她們第一次去到新埔義民廟和竹南普覺堂探視祖先們的永眠之處。
現代家譜製作的基本方法與工具
家譜要記載些什麼內容,傳統的作法是紀錄歷代祖先們的姓名字號、生卒年月日時辰、功名、出生地、墓葬朝向等基本資料,結果是大多數人的一生因失記而乏善可陳。我的作法則是進一步尋繹出每個傳主的事蹟,主要依據是史料和軼事。
所以如果原本家族裡已經有家譜,那最好不過了,哪怕有可能是漢化平埔族如桃園客家大姓龍潭十股寮蕭姓,儘管家譜記載源出中國,我們仍有可能根據其他史料比對出他們是凱達格蘭族霄裡社人的事實,而至少家譜不會對家族成員造假。
戶口名簿
家譜的建立或重建,臺灣有許多相對於中國大陸得天獨厚的條件,特別是在北臺灣。清德宗光緒21年(1895年)日本據有臺灣,移入近代國家的行政管理制度,建立戶籍制度。很多人講不出曾祖父母、外曾祖父母的名字,把直系而上的所有的戶口謄本都請出來,跟你有關的列祖列宗名字就一一出現了。日本人戶口名簿會記載種族歸屬,大體而言,「廣」就是客家人、「福」是福佬人、「熟」、「平」是平埔族、「生」、「高」是現存各個原住民族,你的祖先是不是客家化的平埔族,一查日治時期的戶口名簿就一清二楚了。就是這樣,我們就了解了,桃園龍潭十股寮蕭姓是漢化的平埔族凱達格蘭族霄裡社人。從戶籍資料精確掌握了與你本人有關的一堆長輩名字,接下來,就是運用現代的資訊科技,進入幾個重要的資料庫,把這些名字一一鍵入,看會發生甚麼事情,找出甚麼故事。
有哪些資料庫是必須檢閱的呢?
《淡新檔案》
首先是《淡新檔案》。北臺灣古代屬淡水廳,淡水廳初建於清世宗雍正元年(1723年),清德宗光緒元年(1876年)改制為臺北府,光緒11年(1887年)臺灣建省,拆臺北府所屬新竹縣為新竹、苗栗兩縣,苗栗縣則劃歸臺灣府,現在的大桃園市,古代屬於新竹縣,楊梅頭重溪和土牛溝以北則屬於淡水縣。《淡新檔案》就是淡水廳和新竹縣的地方政府檔案。現存最早的淡水廳檔案始自清高宗乾隆41年(1776年),下至光緒21年(1895年),被完整地以《淡新檔案》為名保存在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並已有數位典藏。中國秦漢建立郡縣制度兩千年,地方檔案多數毀於兵燹,像《淡新檔案》119年的清代地方檔案能被保留,都已經可以列為世界級的國寶了。漢人來臺開墾,要有墾照,再向平埔族原住民承租或向漢人承租戶分租土地,歷經幾番寒暑,人口繁衍後,常會發生水源、耕地劃界、繼承或契約效力上的糾紛,更有因細故而爆發的鬥毆或大規模械鬥,只要鬧上官府,發生訟爭,都會留下訴狀、證物附件、口供和判決,這些和臺灣開墾有關的檔案都被幾近完整地保留下來。只要是漢人移民,有清兩百年必然多少都難免會有所訟爭。日本人領臺五十年期間的檔案彙整為《臺灣總督府檔案》,這樣,我們就至少擁有了臺灣入清以後至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後結束之前的北臺灣地方檔案。
地方史志與文獻
其次是地方史志。國家圖書館有《臺灣鄉土文獻影像資料庫》,收錄有臺灣各地方史志和文獻,但最完整的是國立臺灣圖書館的《臺灣方志網》。中國大陸則有《中國地方志資料庫》,這一資料庫比較麻煩的是國家圖書館和國立臺灣圖書館都沒有典藏,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有。報紙部分,我們以國家圖書館所收藏的電子資料庫為準,《中國近代中文報紙全文數據庫》收錄有最早自清代1850年(道光30年)上海《字林西報》以後至1949年全中國包括臺灣的重要中文報紙全文,《臺灣日誌資料庫》收錄的是臺灣在1895年(清光緒21年、日本明治28年)至1945年(日本昭和20年)日本統治期間的所有報刊書籍文獻,戰後1951年至今則有收有各家報紙的《臺灣新聞智慧網》。
口述歷史與考古
家譜記載的家族故事,有許多人事乃不見於經傳,流傳於家族或鄉里的歷史記憶中,這就需要通過口述歷史和文物史料的採集和整理。墓碑和訃聞是關於傳主的最直接的文獻,訃聞有喪者的親族名單,是最精確的家屬名單,再者,先人撿骨或墓地重修時,也可留意有無文物留藏其間。前面說到我的來臺祖曾亮寅,族譜上只記載著他妻子陳氏歸葬於中國大陸原鄉,去年(2010年)10月4日我們家族重修新埔義民廟後背下枋寮新埔鎮第七公墓開臺第二代曾臺貴派下的三省佳城墓地時,曾泰元率先在墓室左門邊發現有曾亮寅夫人「何太孺人」四字的牌位,接著又發現了何婆太的金罌,但裡面是空的。這可是隱藏了150年的家族祕密,也許當時何婆太的存在不見容於曾亮寅的兒子們,也不讓她身後與曾亮寅合葬,但是開臺第三代我的曾祖父曾鑑郎同情這位婆太,所以就在修父親曾臺貴祖塔時,偷偷把何婆太的牌位和象徵性的金罌放進墓室。「一鉤新月淡黃昏,環珮聲殘冷墓門」,何婆太孤寂的靈魂,在一百多年後才等到六代子孫敲開墓門,得以被寫進家譜。
我們對於歷代祖先的事蹟所知不多,口述歷史所留下來的,也多是近代的事。所以口述歷史和鄉野傳說作為一種家族史考證線索的保留其實非常重要,在這一基礎上,我們進一步對比史料,查證其真實,才有可能儘量還原歷史。因此,我也都為傳主的相關傳說留下紀錄。
現代家譜的製作要有現代的觀念和架構,家譜的研究更要有現代的方法,我主張「家史即國史」,所以對待家族史,也要有嚴謹的治史態度,不能吹牛吹過頭,徒然貽笑大方。我嘗試重建的「祖譜」,都碰到不少障礙,我的祖母家竹南中港/漳州漳浦林氏、外祖父嘉義/漳州平和蔡家,都沒有留下家譜,我只能追溯到日本明治年間。我常常想起或夢見祖母林知母和外祖父母蔡崔源和林展,我非常感謝他們對我的疼愛,他們一定非常高興我一直在尋訪他們的故事,讓他們永遠活在後代子孫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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