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照護者及被照護者都要看的書:不逃跑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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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團法人台灣失能者家庭暨看護雇主國際協會執行長童文薰律師、執行長張姮燕教授,好書推薦「不逃跑的陪伴」
社團法人台灣失能者家庭暨看護雇主國際協會執行長童文薰律師、理事長張姮燕教授,好書推薦「不逃跑的陪伴」

導讀/ 張姮燕 ( Chang Heidi ) 義守大學國際傳媒與娛樂管理學系助理教授 /社團法人台灣失能者家庭暨看護雇主國際協會理事長

「不逃跑的陪伴」是一本承擔過照護責任的主要照顧者讀起來會心有戚戚焉、笑中帶淚的一本書,資深媒體人楊月娥生動的文筆,描述每個照護的故事,帶讀者進入照護的世界。不逃跑的陪伴,有歡笑也有悲傷,但也提醒自己照護路上的付出,都是自己的決定,也是但求無悔的必經。看得出來作者寫這本書是個療癒、和解的過程,療癒了照護路上的創傷,也和解了與照護過程中有歧異點的家人。但對讀者而言,透過文字的閱讀,經歷的這樣的檢視與提醒,也達到療癒與和解。不管正在照顧誰,手足也好、爸媽也罷、甚至是一輩子責任的小孩,照護者,都是因為愛,選擇了陪伴。而在病情的演進下,是否插管、氣切、急救等,也都是必要的決策。如何面對每個醫療與照護決策,也成了主要照護者、同住家人、天邊孝子等不同立場的家人所必須面對的課題。有趣的是,「不逃跑的陪伴」也不避諱地描述的照護路上的「豬隊友」,想必照顧過的人都不陌生這樣的豬隊友,可能是手足,也有可能是另一半,更有可能只是來探訪的親朋好友。不是主要照顧的人,卻提出不可承受的重的建議;又或是做了重大決策如氣切的人,卻規避了之後的照護責任。這是本讀了會讓人邊哭邊笑的書,尚未經歷的,可以慶幸自己沒有很慘的要走照護的路,已經在路上的,也可以知道自己不是惟一。從照護者的視角,看到承擔照護責任那顆良善的心,也看到其中的辛苦。願這本書,能安慰到更多承擔照護責任的人,也因為社會的支持與理解,讓照顧者得到喘息。


作者:楊月娥

不逃跑的陪伴:在陪病相伴的路上,如何選擇面對、學會轉念、正向客服,讓自己好好喘息?

前言 長照路上,願我的心與你同在

寫書從來不是我的人生選項,因為寫書既辛苦又賺不了錢,還要出賣自己、揭人隱私、受人評論,更會被譏諷是踩著別人前進,消費家人。但我這十年的照顧歷程不是白紙,而是讓我得以羽化蛻變的能量。被照顧者都是我的老師,用身體的苦難啟發我,人生皆不完美,承受痛苦才能成就生命的完整,達到圓滿。

我不是孝順,只是沒有逃

成為資深照顧者非我自願,當大家都稱讚我很孝順時,其實我想說:「我並不是孝女,我只是沒有逃。」意外就是意料之外,公公意外中風,呼吸照護五年;母親意外發燒,造成多重器官衰竭臥病七年;十七歲的小女兒意外罹患血癌,住院治療八個月後痊癒;正值壯年的妹妹意外中風,努力復健獲得重生。這些意外時序重疊,令人來不及喘息也無法喊停,只能見招拆招。那段長跑的日子裡,我左支右絀,一邊忙著照顧,一邊更要思索著下一步,真不可思議,我竟這樣走了十年。

疏離的公公,是外文極好的空中飛人,來往各國做生意,五湖四海的人生裡挾著錯綜複雜的感情,有子女看不懂的關係。向來注重健康與養生的公公,竟敗在情緒失控的暴衝點,讓中風這個隱形殺手找上門,也同步隱形了他謎一樣的人生。傷兵送回,漂泊的歲月了結,而燙手山芋的照護,考驗人性與親情。

母親愛唱鄧麗君的〈美酒加咖啡〉,嗓音是略帶滄桑的台灣國語版:「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過去又喝了第二杯,我並沒有醉,我只是心兒碎,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猶記母親陶醉的表情,搖晃的身體,拍打著節拍,胸口掛著玉蘭花,散發淡淡的清香。這是母親自己開店後,人生最得意輝煌的時刻。然而,就在正該開始享受含飴弄孫的美好時光之際,竟意外感冒發燒、延誤送醫,進而墜入多重器官衰竭與敗血症的深淵,此後一蹶不起,身體無法自主,豪邁性格再也霸氣不起來,晚年的咖啡滋味超級苦澀。

小女兒從小身體健康,能吃能睡、頭好壯壯,學業成績及才藝表現都不賴,是父母寄予厚望的未來,不料竟在求學階段抽到大獎,突然罹患了萬分之一機率的血癌,鮮少使用的健保卡直接變成重大傷病卡。她是優良學生、班級代表、國歌領唱、街舞舞者、小鋼琴家、壁報高手,這些德、智、體、群、美的鮮明印象瞬間消失,來不及預告的隔離治療,嚇壞師長、驚呆同學,讓十七歲的花樣年華,瞬間黯然無光。

熬過這個坎,就能夠看見希望

身為媒體人,我長期經營社群平台分享生活點滴,十幾年來照顧家人的心路歷程,就像寫日記一樣張貼到網路上,得到許多共鳴與迴響。我在粉絲身上看到好多故事,學到很多知識,發現照顧者遇到的困難大同小異,但多數都走得遍體鱗傷。我主持伊甸基金會的Podcast 節目《先來一杯我們再聊》,聚焦眾多照顧者的艱難、無助和心情分享,每位現身說法的來賓都是活教材,希望所有人在長照責任降臨時別走冤枉路,更能夠調適好心情,欣然接受、勇敢面對。

透過別人的經歷,我得到不少安慰,別人也在我的故事中得到力量。母親的長照歷程值得借鏡,在無常降臨前對於善終與善生的思考,還有預立遺囑、財產分配、病人自主權預立醫療、保險規劃等,都是我們遇到的難題,因為「沒有交代」,只能任由命運安排。

每一次的考驗都像排山倒海般到來,生老病死與年紀無關,健康平安不是理所當然,沒有人會曉得下一秒的事,也從來無法預知隔一天的難。我看到長照路上,有這麼多載浮載沉的人們,面對巨變一時手足無措,因為愛、因為責任、因為計較,有人散盡家財,有人賠上人生,更有家人翻臉決裂,面對生命終結的悲傷與看不到盡頭的彼岸,無助地在驚濤駭浪中掙扎,其實只要一塊浮板就能撐過,一盞明燈就有方向,加上一點勇氣、一點扶持,熬過這個坎,就可以看見希望。

無法決定命運,但可以預做準備和練習

因為網路的力量,在我與家人遇到艱難時,好多素昧平生的朋友為我們集氣、祝福,並與我分享他們的故事,讓我在恐懼害怕時不孤單,不知所措時有方向,有時候僅需一句話就能獲得救贖、扭轉心念,讓正能量得以循環,我與家人都能一同受惠。

我家三代同堂,我夾在中間扛著生病的兩代,一肩是母親,一肩是女兒,我不覺得沉重,有她才有我,有我才有她,彼此是一脈相承的血親。關於這趟從出生後就開始邁向死亡的旅程,有人會提早下車,也有人還要坐很遠,列車會一直往前走,上下車的人潮,都是其中的過客。我無法確定未來會走多遠,就是活在當下,看淡一些人事,學會一些技能,充實一些想法,改變一些觀念,為自己做準備,勇敢有愛,身心舒暢,從容自在,安適歡喜。

將這本書獻給我的母親,謝謝她讓我能與眾多照顧者與被照顧者分享經驗和心得。我們無法決定命運,但我們可以預做準備和練習,成為更好的自己。我是資深照顧者,我的心與你同在。

1章 因為愛,我成為照顧者

01 接二連三,長照十年的接力賽

百年雙十國慶,展開照顧人生的起點

我見過老人,也看過病人,總覺得這些事離我好遠,反正天塌下來有父母頂著、高個子撐著,我的精采人生才開始,初嘗甜美滋味,憑什麼現在要我吃苦。以前父母是我的靠山,但現在他們倒了,我該怎麼辦?被雷打到的震撼,因為愛,我成為照顧者,換我成為他們的靠山。

二○一一年的雙十國慶,我和老公站在醫院門口,抬頭看見空軍分列式七十架軍機通過總統府,還有七架雷虎小組AT–3教練機,機尾噴出紅、白、藍三色彩煙,非常壯觀,全國祝賀百年國慶的時刻,卻是我們展開照顧人生的起點。公公中風倒下送進加護病房,判定為重大傷病,經過五年全癱的呼吸照護,瘦骨嶙峋地走到終點。

二○一四年,我的母親感冒發燒延誤就醫,加上本身血糖控制不佳,造成多重器官衰竭,急救插管雖救回一命,但腦部已受傷須氣切照護,也被判定為重大傷病,臥床七年,僱用外籍看護協助居家照顧。媽媽有三名子女,我是主要照顧者。

二○一七年,我的十七歲小女兒罹患血癌,類型為「急性前骨髓細胞白血病」(Acute Promyelocytic Leukemia, APL),一確診即判定為重大傷病,經八個月的化療及標靶治療後痊癒,並在住院治療期間完成高中學業。而後持續四年的追蹤治療,在大學畢業前夕,脫離重大傷病卡。

二○一九年,我的妹妹中風,緊急手術救回一命,透過中西醫合併治療,術後轉至復健醫院,隨即展開職能、物理治療,住院期間妹妹的公公因意外過世,就學中的一對子女一夕間被迫長大。

二○二○年,我的大女兒因不明原因感染腦炎,癱軟無法走路,全身顫抖、意識不清,兩度住院,經各種檢驗仍無法斷定罹病原因,幸好透過多種支持性的治療逐漸痊癒,但後續追蹤及投藥又持續了一年多。

事情不是一件一件來,而是重疊交錯讓人措手不及地竄出來,我同時要照護一到二人甚至三人,漫長的照顧時光,還要努力維持正常生活,買菜煮飯、工作賺錢、協助女兒完成學業、陪妹妹復健……,感謝佛祖對積善之家的庇護,在煎熬中關關難過,關關過。其實在經歷這十年的長照過程前,照顧者的辛苦我早就已經有所體悟。

父親倒下,讓我體會照顧的艱辛與無常

我第一次感受無常是父親倒下。

二十五年前,父親罹癌過世,當時主要照顧者是我的母親。子女已各自成家,她獨力擔任照顧者,孤軍奮戰,再辛苦也都獨自承擔。

父親是老菸槍,咳嗽半年未癒,醫生不斷開止咳藥都不見效,當時在中國大陸同父異母的大姊終於來台探親,父親興奮地帶著只生未養的女兒遊覽台灣,相見恍如隔世,因此父親分外珍惜,拖著病體陪伴,用彌補親情的喜悅之心,硬撐到送大姊登機返回湖南他才倒下,送醫治療時已是肺腺癌末期,來勢洶洶,短短八個月,父親的人生就此謝幕。

父親被宣判肺腺癌那天,我送他回家,一路上他不發一語,回家後坐在客廳,拿起桌上的長壽菸,狠狠地將它摔在地上說:「它害死我了!」

我坐在矮凳上,雙手緊握膝蓋,抬頭看著癱坐在藤椅上的父親,他仰頭長嘆,兩行淚直流而下。我雙肩顫抖,摀著嘴忍住淚,父女倆沒有對話,靜靜地坐著,直到太陽下山,母親進門問:「怎麼不開燈?」燈一亮,看見父親的表情,母親才明白事態嚴重,直接走進廚房說道:「先吃飯,才有力氣。」這一天,我看見父親的淚水,也看到母親的堅強。

家人一直勸父親要戒菸,他總說:「抽一輩子了,沒差這一根,『飯後一根菸,快樂似神仙』你懂嗎?」但我真的不懂,為何要抽菸傷害自己的身體?後來我才漸漸明白,許多鬱悶情緒,需要藉由一些方式來轉移、消化、度過,才能讓自己走得下去。

父親是榮民,早年從中國大陸來台,身邊一桿水菸袋、一把胡琴、一張錄音

帶,暗藏著父親對家鄉的思念。當父親望向窗外時,想必承載了許多抽菸才能消卻的離愁,可惜我當時沒能深刻了解父親離鄉遊子的心境。

父親在榮總進行肺腺癌切除手術,進手術室前,我握著父親的手,唱著他教我的童謠:「功課完畢要回家走,先生同學大家暫分手,明朝會好朋友,明朝會好朋友,願明朝齊到無先後。」他跟著我唱,彷彿在與我們道別。經歷過戰爭的父親,少小離家,對生命勇敢無懼,對離別卻心如刀割。

手術非常成功,媽媽看到切下來像發泡過的肺葉,腿軟差點昏厥,我是摀著嘴、皺著眉,忍住想吐的噁心感。老菸槍的肺,是真的廢了。

手術成功不代表痊癒,父親的癌細胞很快轉移到骨頭。我們想方設法地治療,但人在無助的時候,就會病急亂投醫,即使沒有醫學證實,再貴的治療,家人都想嘗試,因此我用父親買給我的嫁妝車,四處接送他拜訪群醫。

我不禁想著,拖著病人到處跑對嗎?彷彿這樣才覺得有盡到孝道,不管是不是他需要的,也不管是否有效。但父親的病情惡化,西醫的止痛藥無效,中醫的水煎藥更吞不下,疼痛如影隨形,父親形容:「好像地上有個洞,只想往裡鑽。」我束手無策,只能守著他。

母親獨自照顧父親,兩個人二十四小時綁在一起,母親照顧父親吃喝拉撒睡,就像照顧嬰兒一樣,差別是帶小孩有未來可期盼,照顧病人卻無盼望,尤其癌末病患只會更糟,不會更好。某天夜裡母親醒來,發現父親不在床上,尋遍家中每個角落,都找不到人,擔心父親是否會跑出去,但又想他已經沒有力氣走下樓,應該不可能。正在納悶著,隱約聽見陽台傳來低吟的喘息聲,望向透明的落地門邊,彷彿有一隻狗趴在地上,母親害怕不敢靠近,開燈一看,才發現是父親脫個精光,一絲不掛地窩在牆角哀號。母親趕快拿毯子把父親包裹起來,抱著父親坐在地上,兩個人一起哭,許久之後哭累了,再慢慢把父親扶回房間休息。天沒亮,母親起身燉湯、熬粥,可是父親一口也吃不下去。

多少個日夜晨昏,母親就這樣消耗自己守護著父親。我們意識到,再這樣下去,母親也會垮,於是我們三兄妹討論,決定將父親送往榮總安寧病房,全家人輪流排班,讓父親疼痛舒緩,有尊嚴地走完最後這一段路。

讓最後一段路走得有尊嚴,走得安詳

安寧病房也有人生百態,印象最深刻的是隔壁床的年邁阿公,子女都很愛他,每天輪流來探視,並僱用一位專門看護,但這個看護一直嫌阿公很麻煩、難照顧,還和家屬說阿公會抓她、捶她、不讓她睡覺等,家屬深感抱歉,也感謝看護的辛勞,常會主動塞鈔票給看護。

我整天在隔壁照顧父親,明明看到阿公一動也不動,很安靜地躺著,並沒有伸手抓她。但對家屬而言,自己無法照料,親人只能託付看護,深怕她對阿公不好,就算她是無中生有,也只能好好安撫。這種利用家人虧欠心情的行為,無疑是變相的斂財!

我在父親節前夕失去爸爸。感謝安寧病房的幫忙,讓父親最後一程走得安詳。特別是洗澡這件事,病房中的洗澡設備可以將父親從病床上拖吊起來,再緩緩放入浴缸,看到父親全身沉浸在溫水中的舒暢,對長時間臥床的人而言,簡直是天堂般的享受。

看著父親紅潤的臉頰、舒展的眉頭、放鬆的四肢,我輕輕握著他暖暖的手掌,這是他臨終前千金難買的片刻,因為這個體貼的洗澡設備,讓我也得到片刻的暖心。

第一次看到骨灰,卻讓我再一次心痛。就在父親火化後,火葬場的師傅在撿骨時說:「這癌症齁?真痛哦!擴散到骨頭,你看骨頭上一點一點綠綠的就是癌,鑽進骨頭,你看有多痛。」原來癌末時父親的疼痛,竟是深入骨髓的椎心之痛。

父親過世後,母親獨居,不願和子女同住,生活自理雖沒有問題,但情緒時常失控,還會在兄妹及親友間搬弄是非,面對這種情況,我們無招應對,直到偶然發現掩在抽屜角落的藥袋,才知道母親長期受躁鬱症所苦,只要太累、睡不好、煩惱過多就會發作,對家人情緒勒索。

父親婚前就知道母親的狀況,他覺得情緒疾病就跟感冒一樣,吃藥就好。母親躁症發作時火力四射、鬱症發作則悶不出聲,躁鬱齊發時,父親就會帶她去看醫生,讓她按時服藥。

從小到大,即使身為子女也看不出異狀,只覺得母親脾氣大、陰晴不定,但母親情況嚴重時,甚至需要住院治療,我們卻都不知道,還以為母親只是回娘家,完全不曉得母親是發病被隔離治療中。

在照顧中學會同理與諒解

父親曾交代過我們,對媽媽凡事要報喜不報憂,尤其是母親娘家打電話來,一定要先問清楚有什麼事,過濾後才能告訴她。母親十三歲喪母,是三個弟妹的小媽媽,外公是唱歌仔戲的武生,喪妻酗酒,生活不順就對小孩施暴,以現代的說法,母親其實是受虐兒,但在討生活不容易的年代,活著最重要,沒有人會在意你是否壓力太大,更沒有人會管你情緒是否承受得了。

南台灣小姑娘,被父親遠嫁基隆,心中隱藏著被賣掉的怨氣,用最原始的方法教養子女,她曾遭受的肢體暴力,轉化成語言暴力,深深影響我們這個家。手足的感情好壞,絕對與父母的態度有關,父親重男輕女,母親又在兒女間說彼此壞話,破壞信任、重傷感情,埋下誤解的導火線,兄妹難以同心。

父親生病時,我不是主要照顧者,心理上的壓力還沒有這麼深刻,但母親喪夫後,子女要與脾氣易怒、情緒暴走的母親相處,實非易事,心理上就能明顯感受到莫大的壓力。母親心中明白,成家的兒女已非她所能掌控,但她還是常會干預子女的家庭,事事不爽,件件刁難,擾亂我們三兄妹各自的家庭。

父親過世後,母親成為一顆令人害怕的不定時炸彈,直到她倒下前一年,突然變得寡言安靜,主動答應與兒子媳婦同住,性格變得和善,容易親近相處。這樣的轉變,我覺得是她力不從心的妥協,釋出需要子女照顧的訊號。這是與母親相處最愉快的一年,母女倆一起小酌、散步、小旅行,閒適恬靜地互動,我曾暗自竊喜,母女情緣倒吃甘蔗,如此甚好。

照顧,是一種情義、和解與心理復健

公公很少回家,我們也很少和公公見到面,除夕夜會邀請他來吃年夜飯,他會發紅包給孫子,孫子也知道他是阿公,但感情始終淡淡的,吃飽就走,彷彿客人一樣,不會留下來守歲。後來偶然發現,原來還有另一組「家人」在等他吃年夜飯。

公公中風倒下那天,我們是接到陌生女子的電話通知才趕到醫院的。急診室內的場面非常尷尬,先生雖然是長子,但面對醫生詢問患者的生活習性、慢性病史、用藥狀況等,我們無從回答,反倒是送公公來急診的婦人,以及陪同的一對年輕夫妻更像是公公的家人,站在我們後面,輕聲回答了醫生的每個問題。陷入昏迷的公公急需家人簽字才能進行手術,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公公的「朋友」,也是最後一次。正牌的法定親屬出現,接下了公公後續漫長的照顧之路。

公公無意識地躺在床上,任憑婆婆斥責:「沒良心,到老病了才要回來拖累子女,怎麼可以這麼殘忍,怎麼可以這麼狠心。」公公腦部大量出血、破入腦室,經緊急手術引流後,靠呼吸器維持生命跡象。因為需要呼吸照護設備,在家無法照料,必須安置在專門的呼吸療護醫院,由專職人員照料。

沒有盼望的日子,燒著家人的錢,也燒著健保的錢,沒有人能喊停,只能任他逐漸衰弱到生命終點。我們詢問醫生,這樣的狀況得躺多少年?根據當時的統計數據,臥床平均餘年是九年,醫生說:「我們是人不是神,無法決定他的生命,你們就當作是尚存一口氣的掃墓,這樣不是很好嗎?他身體還有溫度,他還會張開眼睛,你們說的話他都可以聽見。」聽到這樣一番話,令家屬感到不可思議,如此殘酷的事實,醫生竟然說得如此雲淡風輕。

中風後的公公雖然無法康復,但婆婆承受長年委屈的心理復健才要開始。婚姻中長期被無視的心酸,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公公迷霧般的爛帳,全留給家人善後,像是莫名其妙的騷擾電話、高額的卡債追討、一封又一封的掛號信接踵而來嚇壞了婆婆。子女再三勸慰婆婆無須理會,法律會保障我們的權益,但她仍舊會害怕、驚恐,深怕拖累子女,怕影響我們的工作情緒,常常遇事隱忍不說,獨自承擔。

婆婆幾十年婚姻積累的委屈和情緒的糾葛被搬到檯面上,過去不堪的場景不斷在心中重現,彷彿電視一再上演的薄情戲碼,直至最後都無法得到公公一句親口道歉。這是婆婆心中的遺憾,很難和解,零碎的記憶與片段勾勒出公公在外生活的樣貌,風流瀟灑地遊走在紅粉知己間,猶如美國電影《神鬼交鋒》(Catch Me If You Can)的情節,婆婆則是始終奮力保護她的孩子。法律上限定繼承是毫無疑慮的共識,但事情能妥善處理,愛恨情仇和怨氣則需要時間慢慢消化。

公公此次雖是非自願的倦鳥回巢,但婆婆仍是幾乎每週去探視,年節還會給護理人員送東西,婆婆說這是禮貌,我看到的則是夫妻的情義,即便在幾十年的婚姻中,婆婆才是最需要被照顧與理解的人。

電視上的誇張肥皂劇,正真切地在現實生活中上演,婆婆儘管嘴上咒罵公公,但看著他日漸蜷曲的身體和攣縮的手腳、嵌入掌心的指甲痕、身上的褥瘡,婆婆又會不捨,焦急地追問護理人員:「安怎顧的,顧尬安捏?」

婆婆會邊按摩他的手腳,邊呼喚著他的名字,從介紹自己是誰、兒女孫子們幾歲,到他們的現況如何。剛聽到時覺得有點不解,後來才能體會,訴說的過程對她而言很重要,因為這是她的人生成績,一個女人獨自拉拔孩子長大的歷程,值得炫耀。

曾經攜手一生的承諾,她守到了最後,即使青春歲月不再,但內心卻還有餘溫。一向風流倜儻的公公,如今兩眼無神地躺在病床上,已無往昔的春風得意,婆婆感慨心疼溢於言表,矛盾的心情不斷糾結反覆,如此重複循環,成為一種和解的儀式,為這段婚姻畫下句點。

恩怨情仇,一切都化為感恩

還記得父親過世前兩天,他突然意識清楚、眼神明亮,還吃完一碗我煮的蒸蛋,那是父親與我最後的互動。接著,忙喪禮、處理母親崩潰的情緒,那時我沒有哭,準確來說是我哭不出來,待一切處理完畢後,我獨自在家中思念父親,頓時不捨的情緒湧上心頭,我才哭到不能自已。有時,我們不是不在意了,而是還沒準備好釋放內心的情緒。

公公過世那夜,我陪同先生在醫院的病床邊,看著醫生拔掉呼吸器。我關照著婆婆,先生去辦手續,等到移至殯儀館時已是半夜,在公公被推進冰櫃最下層的那一刻,我蹲下來跟他說話,雖然我們有點陌生,明知道他並不是很喜歡我,仍真誠地向他道謝、道愛、道歉、道別,因為他和婆婆是給我丈夫生命的人,儘管他辜負了這個家,但當他脫離這個軀殼後,一切恩怨情仇,家人們選擇放下。感恩,是對生命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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