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維基百科施明正的資料,一段文字陡然浮現眼前:「1988年,為聲援施明德的絕食行動,自行默默絕食,四個月後因肺衰竭逝世。」許多刻意遺忘的記憶,像跑馬燈般湧向腦海,揪心、悲傷情緒久久無法平靜!
施明正是台灣特有品種的詩人、畫家、小說家,他常跟我板著臉嚴肅表情說:「我是世界第一等,推拿是賴以為生的工作,相信我也絕對是世界第一等!」當時,我內心中雖僅肯定他的推拿技術,但也不曾潑他冷水,所以他一貫對我「另眼相看」,視為出入他工作室極少數的「好人」。
1981年從金門退伍回到台北,鍾延豪特別帶我去忠孝東路二段的工作室,鄭重向施介紹說:「這是鍾老大非常看重的文壇後起之秀,有時間大家多互動,現在他也在幫台灣文藝做一些事務性工作,是很有幹勁的年輕人!」
施明正意在言外說:「出入我這裡,除了那些求診的患者,十個有八個都是居心叵測的人或特務、統治者爪牙等,但延豪和你都是好人,我信得過……。」

施明德早從1985年開始,就已宣佈進行無限期絕食,施明正為何遲至1988年方以默默絕食的方式聲援弟弟?這其中有一段秘辛,我尚未對外公開。
1988年初(農曆過年前後),我在當時採訪主任劉志聰邀請下,從台灣時報轉往自立晚報,擔任主跑民進黨和相關黨外活動的黨政記者,某日,前立委黃天福(黃信介之弟)致電給我,說已安排了一個「面會」,前往三軍總醫院獨家專訪當時在那戒護就醫的施明德。隨後,與施明正見面時,我也告知此訊息,並諮詢他有關訪談內容的意見。
孰料,專訪稿在報紙刊出後,隔二、三日我剛踏進施明正工作室,他卻以嚴厲口氣、近於咆哮喝斥:「你闖大禍了,有人說你想逼死施明德,他們要抬棺材到報社抗議……」,究竟怎麼回事?我內心很納悶,臉上充滿問號:「你們事前都希望我當面問,他為何在大逮捕過程落跑,還害了不少無辜的第三者,我問了,也如實傳達他自我辯解的說詞,如今卻出爾反爾說我要害他,難道一開始就是挖坑讓我跳下去嗎?」
「文壇狂士」泰源監獄坐黑牢
面對我的質疑,施明正語氣明顯轉變軟,他說:「我沒怪你,但施明德的一些鐵粉,認為你沒幫施明德絕食的事,給予正面肯定,並大力聲援,反而拿過去的小枝節作文章,或恐別有居心,他們想藉此機會,增加一些聲援施明德的聲量,畢竟他絕食那麼久,或許快死了!」
經過一番爭論,施明正表示,他將為我居間斡旋,期盼相關人士不會有過激行動,讓親者痛仇者快。其實,施明正對弟弟也有許多怨懟抱怨,他始終認為,他個人沒做什麼錯的事,卻因弟弟「編了一些故事」,讓家人都身陷囹圄,他對此耿耿於懷,也憤懣難平。
施明正被鍾肇政封為「文壇狂士」,1962年捲入「台灣獨立聯盟案」,被判5年入泰源監獄坐政治黑牢,首謀施明德被判無期徒刑。
施明正在坐黑牢時投稿「處男小說」,鍾肇政不只採用刊登在「台灣文藝」16期,還寫信鼓勵他繼續創作,兩人因而建立了堅定的「通信友誼」,吊詭的是,鍾肇政當時不知施是在泰源監獄服刑。
施明正出獄後,一度到龍潭鍾肇政宅住了三天三夜,但施明正其後就失聯,施不寫小說,反而去蓋「販厝」,失敗後再到台北承襲父親衣缽,開了一家推拿館。
1978年鍾肇政接編民眾日報副刊,兩人重逢,施明正也在鍾肇政慫恿下,再度「絕處逢生」走回正確的創作道路,施兩篇以泰源監獄為題材的小說「渴死者」、「喝尿者」,更獲得吳濁流文學獎第十二屆佳作、第十四屆首獎,在文壇上突兀崛起,成為閃耀的那顆新星。
鍾延威透露,鍾延豪是1980年左右到台北開辦泛台書局,並負責台灣文藝出版發行相關事務,他們兄弟與施明正互動頻繁,他大約一、二天便到忠孝東路施的工作室,兩人互相推拿,也常一起去畫廊看美展。
鍾延威1980年到台東當記者,1986年9月才調回新北市永和,我是1981年退役回到台北,難怪一直未「巧遇」延威。延豪每次帶我去施工作室,他們談的話題大多圍繞在如何寫出世界第一等小說,我當「聽長」機會大,不多話,有時台灣文藝出版經費或延豪個人生活費出了小麻煩,施明正都會慷慨解囊。相當有趣的是,施明正的錢不存銀行,而是換了千元大鈔,用塑膠袋包好,放在冰箱冷凍庫「冰存」。
1983年底,我即將舉行結婚典禮的前二、三個禮拜,由於親身送請帖給長輩,騎小摩托車在路上不小心「犁田」,跌倒在地崴了腳,情況相當嚴重,施明正見我愁眉苦臉,他露著自信笑容說:「只要你相信我世界第一等的推拿技術,你就不會當跛腳新郎!」
施明正怕被下毒以烈酒充饑
果然,密集到工作室,讓他推拿十多天後,我就恢復了行走的能力。我的結婚喜宴,施也破例到場參加,只是他只喝自己帶來的烈酒充饑裹腹,對滿桌的餐點絲毫都沒有動。事後聊天,他已經好長一段時間,從一睜開眼睛,就開始喝酒,不進食其他餐點!
有精神科醫師告訴我,施明正是典型的「被迫害妄想症」患者,因為懷疑他人可能在食物中下毒,而不進食所有餐點,只靠烈酒維持生命力,但對身體的損耗不言可喻,時間拖得愈長,他所受生理損傷也愈大,全靠意志力的堅持而已,器官衰竭流失生機只是早晚而已!
1988年三、四月間,他受了一些人鼓吹,突發奇想要以「低調絕食」,當聲援施明德政治操作訴求,我相當不以為然,但也不忍心潑他冷水,加上當時我自己的工作有了變化,因而就與他漸行漸遠了!
1988年4月,自立晚報原總編輯向陽轉任自立早報總編輯,遺缺由李永得接任,他上任第一天就找我談話,透露他已退回向陽幫我加薪一千五百元的簽呈,同時,他強調,我跑新聞的能力不是很強,爭議也蠻多,但他給我機會,如果不服氣,可當面說服他!
原本一個月前,自由時報社長顏文閂已透過好友老包找了我,承諾只要轉檯到自由時報就加薪五千元,向陽知悉後,極力挽留,因而提出加薪一千五百元,期盼看在過去的交情,不要說走就走!如今李永得一說對我採訪能力沒看好,我如釋重負,立即向他委婉表示,我不想證明什麼,我即刻辭職,明天就不來上班,需要填寫書面資料,立刻就填寫!
李永得對我當面表達辭意,楞了幾秒鐘後說:「我知道了,如你所願!」
轉到自由時報擔任黨政記者,跟隨著待遇提高,工作當然也更加繁重,知悉施明正住院的消息,我卻膽怯了,連去探望他都邁不開腳步,對有關人士的「政治操作」,更只能裝瞎和視若無睹了!
這時想到當年與鍾延豪的互動,我內心充滿悲傷、內疚和不捨。1985年12月1日深夜的一場車禍,奪走年輕又胸懷大志的作家生命,當天他要回桃園和一些人喝酒聚會,原本也約了我和吳錦發,但當時因為工作的關係,我無法赴會,「我把你和錦發都當最好的朋友,但關鍵時刻你們卻拒絕了,我不知要說什麼……。」午夜夢迴,鍾延豪的沉重語音,偶然還會突兀出現,讓我漫漫長夜無法安穩入睡。
鍾延豪究竟遭遇怎樣的艱難困境?我只隱約知曉家庭和財務都有問題,只是具體細節他不肯說,我也不敢追問。
鍾肇政代子還巨額債款
鍾延威在「攀一座山」書中透露,鍾延豪過世不久,他生前所欠債務一個個冒出來,幾乎天天都有人上門討債,有些債主甚至是地下錢莊。由於台灣文藝出版社負責人是鍾肇政,鍾延豪以出版社名義所開出的每一張支票,都算在鍾肇政頭上,鍾肇政不但為此吃上違反票據法官司,還必須子債父還,一毛錢都躲不掉,債務本息加起來達數百萬元之多。
就2023年台灣的時空背景和物價水準推估,當年的數百萬元,相當於二千萬元上下,鍾延豪究竟出了什麼狀況?鍾肇政、鍾延威父子搞不清楚,我也相當困惑!
1981和82年間,是我和鍾延豪互動最密切的期間,那時鍾老大每隔一、二個禮拜也會來台北,鍾延豪就會叫我和吳錦發和鍾老吃飯、聊天,當然有時也會叫特定的人士參與。鍾老沒來台北,鍾延豪也會叫上我、吳錦發,跟他一起回龍潭,與鍾老共進午餐。
由於執念很深,我躲閃了二、三個月,才開車去龍潭探望鍾老。一見面,鍾老故作鎮靜,以玩笑口吻說:「那小兔崽子去停車,你先進來嗎?我們先聊聊……。」原本這時應在廚房張羅午餐的鍾媽媽,這時也站在鍾老身邊,一句話都不說,但眼淚珍珠大般往下淌,看得我的心都揪成一團,腦筋一片空白,嘴巴動了動,想說話,卻發現喉嚨像啞了般,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傳承鍾老大門風,延豪個性豪爽又仗義,每次跟他一起去吃飯或小酌,他都是搶著買單,他的軟肋則是很容易被別有居心人士「道德綁架」,如當時他冒很大風險,印了幾百本史明「台灣四百年史」,當年此書八百、一千、一千五百元都有人喊價,有人找延豪拿書,沒給半毛錢就拿走幾十本或上百本,我跟他表示不妥,「都是好朋友,書賣了再收貨款,不必太計較!」延豪卻不在意。
拿書去販賣的人,真的都是為了台獨理念宣傳嗎?鄭南榕當時就特別要求我記下那些人的姓名,因為他們很可能也找到自由時代要求「批書」,事後我特意進行了查證,果然十之八九的人,都沒有如約奉上貨款,但延豪只是笑笑,並未口出惡言。
再者,台灣文藝出版社的一些「現金」,也曾被「好朋友」挪用,先是由借款人開支票和付利息,但後來借款人又以種種理由,要求鍾延豪以出版社的支票應付廠商,或恐二年內會債務愈滾愈大,就是那些「好朋友」跳船甩鍋的原因吧!
事隔三十年,我終於驅除心魔,再回到龍潭,鍾老大見面就給我熱情擁抱,沒有任何怨懣言語,反而慈祥詢問:「你沒工作,現在如何生活?」讓陪在一旁的鍾延威佯裝不滿表示,「我是你兒子,為何從來不問沒工作怎麼過生活?」
過一段時間,我偷偷問延威:「延豪猝逝後,有沒有人對號入座,把他們從延豪手中借走的現金,物歸原主?」「一個也沒有!」他說。我試探性給了一個名字,延威詢問鍾老大後回覆:「老大的確認識那個人,但沒有證據,且事情隔了那麼久,算了,不必太計較!」
(本文由老人文學叢刊同步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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