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有些事看似不相干,卻會莫名所以的和自己的生命連在一起,剪不斷,也拉不開。
對我而言,那就是五十多年前的那件事——四二四刺蔣(經國)事件。
時間回到1970年4月底某日,台北市和平東路台灣師範大學某間教室裡,教「新聞編輯學」的《台灣新聞報》副總編輯兼台北辦事處主任歐陽醇,和往常一樣在課堂上講課,不一樣的是,講課內容是他前幾天在美國親自遭遇到的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的確不得了,那是當年全台灣最有權勢的蔣介石兒子蔣經國訪美,在紐約被台灣留學生行刺,險些喪命的過程。歐陽醇是極少數隨團記者之一,在蔣經國遇刺現場目睹整件事的經過。
由於蔣經國是蔣介石的接班人,在美國遭到台灣留學生行刺,依當時戒嚴時期的慣例,新聞應當會被封鎖,然而,除了歐陽醇之外,另一位香港《新聞天地》週刊創辦人卜少夫也同行,兩人是多年好友,當年香港還是英國屬地,在華人生活圈中是最具言論自由的地方,卜少夫對於親眼目睹的行刺事件,當然不可能不報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這件「太子遇刺記」也見諸台灣報端,只是各報都淡化處理,表面上看起來並沒有引起輿論的討論。
我那時是師大社教系新聞組的學生,歐陽醇是非常照顧學生的老師,尤其對我特別好,就在那一年,他安排我去台灣新聞報台北辦事處實習,學校沒課時,就到辦事處跟著記者們跑新聞。因而,當他在課堂上以和平常講課時不太一樣的情緒與語調,談論小蔣遇刺過程時,我的記憶特別清晰,直到五十多年後的今日,依舊印象深刻。

歐陽老師接連好幾個禮拜上課時,都會提起他的刺蔣目擊記,可見這事對他而言有多震撼。
對於坐在課堂上聽講的我而言,震憾更大。
因為舉槍行刺的黃文雄,是政大新聞系、新聞研究所的畢業生;另一位鄭自財(後來改名鄭自才)好像已經在美國的建築師事務所工作。
以當年的情況,大學畢業赴美留學,還能留在美國就業,應該就是台灣青年最好的出路了。如此前途似錦的兩人,為什麼會想要去槍擊蔣經國?因為行刺的後果有可能被立刻擊斃,最好的結果是要坐好幾年的牢,而且可能這輩子都無法回到台灣;家人當然也會受到連累… 。這樣算起來,那一槍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而那也是我這個在百分之百黨國教育體制下教育出來的「乖乖牌」,頭一次上了一堂教室裡不會教的「秀才造反」課程。

又過沒多久,已經不記得是從報紙上得知?或是老師無意間說出口的?總之,我知道兩位主角之一的父親或母親,發生車禍死亡。我直覺認為那是「政治車禍」(直到1990年,我在突破黑名單的過程中,和前台獨聯盟美國本部主席郭倍宏一起,到溫哥華協助鄭自才回台前,我才有機會向鄭自才詢問,得知車禍死亡的正是他的母親,鄭自才說,母親在台南市鴨母寮市場門口被撞傷,奇怪的是在那麼熱鬧的市場前馬路上出車禍,竟然沒有人敢上前急救或呼叫救護車,就這麼在市場口延誤了很長的時間才送到醫院,惜已回天乏術)。
我曾經在鄭自才於2018年出的《刺蔣:鄭自才回憶錄》書序中寫道:
「四二四刺蔣事件」的背景是,美國已打算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加入聯合國,而蔣介石正安排蔣經國的接班問題,因此,美方對蔣經國的來訪特別予以禮遇。鄭自才和台獨聯盟內部同志商議,想要借由槍殺蔣經國,打亂蔣家的接班布局。
事件前一晚聚會時,他的妻舅黃文雄說,他還未婚,即使被抓或被打死,影響層面較小,黃文雄自願擔任槍手,可惜當黃文雄舉槍的剎那,被旁邊的守衛人員發覺,把他的手往上托,蔣經國逃過一劫。在旁負責掩護的鄭自才,看到被警察壓制在地上的黃文雄,本能的衝上前,立刻被打昏頭,破碎的眼鏡劃傷臉部,滿臉是血,兩人同時被捕。
四二四事件是台灣人反國民黨運動中最激烈的一次事件,雖然在國內新聞被封鎖,卻在海外引發許多留學生熱情捐輸,設法將兩人保釋出來。卻因時任台獨聯盟主席蔡同榮以保護組織為由,把大筆用於營救兩人及協助二人家庭生活的費用,轉作為聘請知名律師,辯護兩人行為和組織無關,因而造成台獨聯盟的大分裂。
有人質疑兩人後來的逃亡行為,史明還公開說:「天底下沒有跑路的英雄。」鄭自才解釋說,由於當時蔣家和美國及日本的伙伴關係,以往曾有獨派留日學生被蔣家強逼遣返台灣坐牢的先例,因此,兩人保釋後,評估在美國坐牢的安全性堪慮;另一個理由是,逃亡越久,可以讓這股台獨的張力持續延伸下去。事後證明的確有發揮這一層作用。
為了這事,直到今天,每每談起,還是有當年站在不同位置的人為此爭辯得面紅耳赤。無論如何,作為一個台灣知識份子,鄭自才在那個年代曾經為爭取故鄉的獨立建國,付出青春與血淚,這讓作為後輩的我們,談起那段歷史,能抬頭挺胸的說,為了自己國家的前途,曾經有這麼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讓我們傳頌千古。
和鄭自才的回憶錄出版的幾乎同一時間,晚年為失智症所苦的黃晴美也走完她的人生,匆促間我們不但在台灣幫她舉辦了一場追思會,還專程到美加舉辦了五場追思活動,只希望讓更多人記住這位在台灣民主化過程中犧牲奉獻的偉大女性。
也是在她離開人世後,我才知道原來她是我們師大英語系的學長;加上王秋森教授的鼓勵,我找了攝影師到瑞典、到美加訪問了四二四事件後從事奧援工作的相關人士,希望把這件事情做個更完整的報導。
那些報導文,我希望於整理後陸續發表(雖然有些人聽說我要寫這些報導就開始不安,並試圖阻撓)。因為,誠如一位朋友說的:兩千多年前,中國有荊軻刺秦王的傳說;兩千多年後,台灣人的「文雄刺經國」更加可歌可泣,應該讓它長留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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