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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春鴻專欄】[ 醫院小說 ] 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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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最近很喜歡畫畫,不但自己愛畫,還老纏著我要幫他畫這畫那的。我素無繪圖之資,雖常感為難,但心裡想,不如趁他還小,不識美醜,儘量滿足他的要求;哪天他看出我畫虎類犬,我的這項服務就不再被人需要了。因此,這陣子我對兒子的索畫,幾乎有求必應。

兒子喜歡把我畫給他的圖樣拿去塗色,我辛苦爬梳半天的作品,常被他粗心的蠟筆抹兩下子就報銷了。他通常不太懂得反省,一逕要求我另做新稿。我看他特別喜歡的圖式不過幾種,為了抵制他的不情之請,幾次我偷懶先把畫好的樣畫拿去影印,等他這小霸王伸手時,我只消轉進房間,不一會兒就能交卷,弄得他莫名其妙,以為我會變魔術。

我經常很羨慕那些精於繪圖的爸爸們,他們因為這小小的本領,便能成為兒女眼中的大英雄。 記得我小時候也很愛畫畫,看兒子拿我的圖樣塗色,忽然觸動了我童年時跟畫畫有關的回憶。

母親似乎很早就發現我愛畫圖,當時我們家境不是挺寬裕的,但是她總是幫我買大盒的、顏色最多的王樣水彩、雄獅粉蠟筆。我班上的同學在美術課時大都只帶一小盒十色筆來,而且不敢畫得太重,怕回家媽媽會罵。我的母親不同,她常告訴我,只要用心畫圖,不必太省顏料。我終於不辜負她的叮嚀,顏料用得確實很兇。有些同學在我畫好圖之後,會借我的調色盤撿剩的顏料用。

這樣的「揮霍」究竟喚起了我的美術才情了沒有,我已經不復記憶了,不過,似乎在同時,我開始迷上了一種塗色比賽的遊戲。

對於這一種五五十年前童玩店的節目,直到現在,我還可以很細微的描述比賽的種種細節。

我的童年大都在鼓山綠川里度過,方圓裡的小孩都喜歡到一個綽號叫「鼻涕川仔」家開設的小店光顧。這個小店可以說是孩子們的「慾望城國」,店裡擺上的都是我們魂牽夢迴的東西。有吃的、有玩的;有的可以直接買的、有的得用抽籤的。小店實際上是我們的巴黎,因為它主宰了我們童年的流行。

「鼻涕川仔」的媽媽就像凡賽斯一樣地指揮著流行路線。她說現在流行蠟尪仔,孩子們就到小攤花錢抽紙簽,蒐集蠟尪仔做「資產」。最大的尪仔有彩繪千手千眼觀音、有彌勒佛、有關帝爺等代表300「仙」,等於是蠟尪仔世界面值最大的鈔票,可以由代表「一仙」的單色小蠟尪仔300個換得。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約定「面值」的尪仔,比如代表100仙的彩繪千里眼、順風耳;代表50仙的單色韓湘子、李鐵拐等。

有了這些資產,再取來四色牌來玩天九,蠟尪仔就像真鈔一樣被用來換算兌找。玩一陣子蠟尪仔,「鼻涕川仔」的媽媽就召告天下現在流行什麼。接下來尪仔標、陀螺、玻璃珠、橡皮圈就陸續登場,成為孩子的「賭資」。記憶裡,我的童年有一大部分的時光是不折不扣的賭徒,一放學就蹲在牆角,有人做莊、有人下注,非得賭到天黑媽媽喊吃晚飯不回家。

「鼻涕川仔」小攤除了販售這些我們童年的賭資之外,比較讓我懷念的是一年之中總有個把月流行一種塗色比賽。它的遊戲規則是這樣的:孩子們先到小攤買來白描的樣稿,有古典美人西施、妲己、楊貴妃;有劉備、關公、張飛、趙子龍等三國人物;有李靖、哪吒、觀音、文昌帝君等道教仙佛;也有漫畫人物四郎真平等。圖稿買回家可以用蠟筆、水彩或有色鉛筆,不拘顏料地上色,完成後再交回小攤。等到圖稿快賣光的時候,「鼻涕川仔」的媽媽會在小攤前貼出一張公告,說明這一梯次的「截稿日」。截稿隔天,小攤就張貼出得獎作品。獎額從一到十名,都可得獎品,包括蠟筆、鉛筆盒、時興的玩具等。

這樣的塗色比賽,不只在「鼻涕川仔」的小攤上舉行,同一時間,學校附近的童玩小攤也都會應景推出,等於是塗色擂台。不過,同樣是擺擂台,也有冷熱之分。「鼻涕川仔」的小攤位居校門口要津,小孩每天不逛此攤就等於沒來上學一樣。倘若能在此攤打下擂台,作品上有班級姓名,全校的小孩都會看見,可以風光一陣子。

塗色擂台可以說是校外的風雲榜,這一股次文化幾乎席捲了所有小朋友的心靈,尤其是讀書成績不怎麼好的同學,更是把它當成肯定自己、提高知名度的登龍梯,爭相在各個擂台爭鋒頭。

我當然也是擂台的常客,但是很不幸地,有一陣子我再怎麼用心畫,都拔不了頭籌,偶而得個五獎八獎的,我恨不得自己沒參加,因為這對我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把我的名字擺在平常成績比我差的同學後面,使我幾乎鼓不起勇氣上學。

於是我開始廢食忘寢地研究,究竟那些得頭獎的人塗的顏色有什麼好。據我的觀察,每一攤的頭獎的筆觸、色澤、風格都不盡相同。「鼻涕川仔」那一攤偏愛在白描的線條上先重複塗上較深的色線,形成不一樣的幾個色塊,線條間再塗上淡彩;天橋下的那一攤,色彩多變化總是吃香;大溝邊的那一攤正好相反,超過五種顏色或在圖稿某處稍微使勁,保證上不了榜。

在打贏擂台至上的考量下,這樣的觀察與研究顯然是有效的。我開始迎合各家口味,畫出他們偏愛的色彩與風格來。為了讓作品跟上他們選出的頭獎,晚上我會在小攤打烊之後,拎著一支爸爸的大手電筒,到攤前的牆壁或電線桿仔細揣摩張貼在上頭的得獎作品。我甚至要求小攤在畫稿尚未送出評分之前,讓我先瞧瞧一起角逐的對手畫得如何。

「這怎麼可以?」那些畫都先放在佛桌的香爐下,鼻涕川仔的媽媽說只有濟公老爺可以先看。幾次我心急了,就拿出手段來,先在她的攤上做了比平常超額的消費來博取她的歡心,再纏住她通融,有時她心情好,沒跟濟公商量就讓我一探軍機。

其實,先看別人的畫稿,只不過想要提早知道自己的名次,說來或許您不相信,當我閤上最後一張參選畫稿時,我就知道明天的排名了,而且揭曉的成績絕少不在我逆料之中。

不久,我幾乎是一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畫師」了。學校方圓數里的各個小攤,無論在電線桿上、在玻璃窗上、在大門板上,您所看見的英雄榜,擺在最高的那一張一定是我的作品。

不過,沒多久「武林」對於我的獨霸開始出現「雜音」。有人向老闆檢舉,說那些畫根本不是我畫的,否則為什麼我在每一攤上的畫稿風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我有四個姐姐,因此他們告狀說我是請姐姐捉刀,掛我的名字到處搶擂台的。

對於這些「不平之鳴」我很難自圓其說,但是卻滿腹委屈。自此,我不知怎地就不再這麼熱衷於塗色擂台了,即使偶而技癢,也只攻一台,害怕別人又檢舉我扮「千面人」。

說也奇怪,當我忠實地扮演自己之後,我就很少再拔頭彩了。

至於促使我正式「封筆」退出武林的,如今想來只有那淡淡的記憶。

忽然有一天,我好奇的想起那小攤老闆究竟把我們的畫拿去哪兒?給什麼人評分的?這人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士?

我央求鼻涕川仔的媽媽帶我去見一見評畫的人,看他怎麼選畫稿的,但她不願意,只說如果帶我去,別的孩子一定會說她不公平,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我實在太好奇了,有一天,我明知她要拿畫去評,就尾隨其後跟蹤前往。她騎著一輛後座寬大的孔明車,速度不快,我在她背後小跑步。繞了幾條街,她終於在一家批發玩具的商號門口停下來。進門時,她才發現我跟來,她沒阻撓我,反而對我淺淺地一笑。

這店是一幢深落的樓房,我們一起通過一條有點幽暗的甬道。這窄路兩邊,從地上到屋頂掛滿了帶有紙籤的玩具組,有蠟尪仔,橡皮圈、玻璃珠、陀螺,尪仔標,有吃的、有玩的。

「哇!原來鼻涕川仔的媽媽都是從這裡把我們的寶物批回去的。」我突然有大開眼界的感覺,在此之前,我以為能把鼻涕川仔家,加上天橋下、大溝邊那兩家的尪仔全贏回家,天下就再無尪仔了。哪知道這理還有滿坑滿谷的,我還去睹個天昏地暗的,豈不無聊?

鼻涕川仔的媽媽似乎很熟悉這麼裡的地形,我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在深落的甬道的盡頭,有一盞鵝黃色的小燈,燈下有一桌子的人正在吃晚飯。

「幫我選一選吧!」她出聲。

有個兩腳原本弓蹲在長木凳上的男人放下碗筷,緩緩地走來,開始翻閱鼻涕川仔的媽媽交給他的一落畫稿,那男的——我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他就是「斷人生死」的塗畫擂台唯一的裁判。

他一邊把粗黑的手指頭伸進嘴巴剔著牙縫裡的殘餚,一邊翻看畫稿。我挨近他的身旁,突然間,好像我用了特異功能指使了他——我認為他應該選上的畫,他一張不漏地全挑出來,我似乎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後來,我就不再為塗色打擂台了,我內心清楚得很,這與我目睹那男人挑畫有關。在沒來這一遭之前,我本來還滿欣賞他的眼力的。我不滿意的好像不是他的眼光,而是他的穿著、他粗鄙的動作,還有他滿嘴的酒氣與大蒜氣味。

反正,我覺得他不體面,不「像」一個評審。

我始終也沒想到,等我長大以後,竟然也從事了跟這個我曾邂逅的男人有點類似的工作,只不過他挑的是畫,我挑的是文字。

在一次課堂裡,我大放厥辭兩個鐘頭,正要出去喝口水時,忽然有一位白髮蟠蟠的老婦人拿著一張小紙頭,上面寫著她的名字,遞在我的面前說:

「先生,我投給您一百篇稿子,您只用了一篇。」

演講結束後,我正在收拾講台上的書物,有一位長得很可愛的女孩到我身旁,她對我說了很多話,主要是謝謝我在副刊上登了她奶奶的作品。她告訴我,奶奶特別高興,她把這篇文章的剪報裝上一個漂亮的框,掛在孫女的書桌頂上,對她說:「要認真!奶奶寫很多篇,才登上這一篇,凡事不要灰心。」小女孩說,她是來接奶奶去醫院做化療的。

我呆呆地望著這一位姥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連道歉的話都沒說出口。童年看人挑畫的那一幕忽然浮上眼前。我想,那姥姥看我,大概就像我看那一邊用粗黑的手指頭剔著牙縫裡的殘餚,一邊翻看畫稿的男人一樣吧!

上課前我正好從一場應酬脫身,我想酒氣和大蒜氣味也應該都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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