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嗜好,就是在家把我過去幫孩子拍的成千上萬張的相片掃瞄成數位相片。雖然掃瞄成功後,自己越看越開心,還可以在網站上編輯一個家庭相簿,並且用電子郵件傳給親友分享,也得到大家的讚美,但因為掃瞄的工作實在太機械了,做著做就膩了,於是開始想到或許可以讓孩子們來做。我的如意算盤是這樣的:希望他們在掃瞄這些照片的時候,也重溫過去我們一起編織的美麗時光,但願可以把過去的甜美的蜜汁澆淋在酷哥酷妹的冷漠表情之上。
孩子一開始都說好,掃瞄了一兩百張之後就不再感興趣了。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想要錢,根本不需要服勞役,只要張口要、伸手拿就有了,我給的工錢起不了效用;另一方面,我必須敬告天下的父母,一個人的童年相片,天底下只有「他的父母」會想要看,而且一看再看,越看越有趣,其餘包括自己的配偶,甚至自己本人都不見得有興趣重新看童年相片。
孩子大了,現在的他們顯然已經不太需要父母一路打點生活了。他們整天手機不離手,上了部落格就下不來。發現他在交女朋友,想要給他一點意見,他卻說:「你這一生只有交媽媽一個女朋友,能給我什麼意見?」你要告訴他「數量」固然可以累積「愛的經驗」,但「深度」、「細節」,那嫣然一笑,那驀然回首才是重點,才叫美。這種論調,他們是很難聽懂的。為什麼聽不懂?因為這是一個只看到自己,甚至只看到「現在的自己」的世代。
為什麼天底下只有父母對於子女的童年相片百看不膩呢?其實父母愛看的不見得是孩子,而是從這些相片裏,看到過去我們對孩子所做的一切:孩子手上抓的玩具,嘴裏吃棒棒糖,坐在摩托車上,綻放出讓旁邊的野花都相形失色的天真燦爛的笑容,都有我們做父母耕耘的痕跡。
這麼說來,父母和子女的「深度」看來也是半斤八兩,大家都受到世潮的毒害,愛看的都只是自己,特別是自己做的「好事」;而事實上,世間珍貴的又豈是這些自以為是的「好事」?真正的好事,往往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發生的。
在老相片中,吸引我們的是孩子?還是觀影者的自己?抑或是我們突然感知的奇妙的「時間」呢?時間,是甚麼東西?它是我們的想像嗎?它可以指稱嗎?它既看不見、摸不著,但卻有那麼真實地存在。我們看到顏色,聽到聲音並感覺到紋理。看來,世界的某些方面是通過特定的感覺來感知的。其他形狀是通過多種感覺來感知的。但是在感知時間時我們會使用什麼感覺?當然,它一定與一種特定的意義有關。實際上,說我們看到,聽到或觸摸時間流逝似乎有些奇怪。的確,即使我們的所有感官在一段時間內無法發揮作用,我們仍然可以注意到時間在不斷變化的思維模式中流逝。那麼,也許我們有一個不同於五種感官的特殊能力來檢測時間。或者,也許更可能的是,我們通過感知其他事物來注意到時間。但又是如何呢?
「對時間的感知」首先要把事件和時間分開來,它們是不同的東西,但是,我們卻常常不認為有時間本尊,我們認知的是變化或事件的時間。可以說,我們不僅感知事件,而且感知事件的時間關係。正如我們可以自然地感知到物體之間的空間距離和其他關係一樣(我看到蜻蜓懸停在水面之上)。
對時間經驗提出看法,最早、最有名的討論發生在聖奧古斯丁的自傳告白。奧古斯丁於公元354年出生於Numidia(現為阿爾及利亞),他曾在迦太基和米蘭講道,並於395年成為河馬主教。奧古斯丁提出了以下難題:當我們說一個事件或時間間隔是短還是長時,被描述為短或長持續時間是什麼?它不可能是過去,因為它已經不復存在了,不存在的東西目前不能具有任何特性,例如長久。但是現在也不會存在,因為現在沒有持續時間。
時間,與記憶密不可分。我們可以感知到的時間,只有在我們一生當中那些留在記憶當中的事。美國陸軍密碼學家威廉·弗里德曼(William Friedman,1891-1969)所稱的「時間記憶」密切相關:也就是說,時間是記憶某個特定事件。可能存在這樣的暗示:我們從事件開始發生的時間多久的信息中推斷出事件的持續時間(儘管是在潛意識中),這與存在緊密聯繫有關。不幸的是,這個跟蹤模型與我們的一個非常熟悉的經歷發生衝突:與最近事件相比,最近事件的某些記憶的消失速度可能更快,尤其是與那些遙遠事件是非常突出的事件相較之下。時間記憶的對比說明了推理模型。據此,不僅可以從事件的存儲的某個方面簡單地讀取事件的時間,還可以從有關事件與已知日期或時間的其他事件之間的關係信息中推斷出事件的時間。
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被廣泛認為是現代心理學的奠基人之一。他從1842年到1910年生活,曾是哈佛大學心理學和哲學教授。他對似是而非的當下的定義如下:「所有設想時間的原型都是似然的當下,我們在短時間內持續不斷地不斷地理智地做到這一點」。這個似是而非的「禮物」要持續多久?詹姆斯斷言:「我們不斷意識到一定的持續時間(似是而非的現在),從幾秒鐘變化到大概不超過一分鐘,而這個持續時間(其內容被認為早於另一時稍後)是時間的原始直覺。」當我們處理遙遠的事件時,推理模型可能是足夠合理的,但對於較新的事件而言,推理模型就不那麼合理了。
瑪克斯.奧瑞利阿斯 (Marcus Aurelius,121-180) 的《沈思錄》裡說:「在自然運行當中,有些附帶現象是很優美而具有誘惑力的。例如,烤麵包的時候,麵包上有些地方是要裂開的,這些裂縫雖然也可以說是破壞的麵包師的計劃,但是它本身並不壞,具有一種個奇特的刺激食慾的力量;無花果熟爛之後,也會裂開;橄欖將有熟爛的時候,也有一種特殊的美。」
可惜是,人太膚淺了,烤麵包產生「裂縫」的一剎那;無花果熟爛之後裂開的一瞬間,所爆發的那一種「特殊的美」,我們往往不懂得去按快門。
合理的推論是時間在老相片上。快去找找看,你的老相片裡有這樣的鏡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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