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國情、民情,對於生命應該如何結束,都有差別甚大的期待,其中沒有哪個文化比較慈悲,哪個文化比較殘忍的問題。很不客氣地說,沒有所謂的「醫學倫理專家」,即使有「醫學倫理」,也不是可以任意移植的,更不是放諸四海皆準的。……
文 / 鄭春鴻
逾五成醫師為避免醫療糾紛,實施「無效醫療」
「台灣,擁有世界第一的加護病床密度、長期靠呼吸器維生人數,曾是美國的五.八倍,調查發現,逾五成醫師為避免醫療糾紛,實施「無效醫療」、加護病房的臨終前無效醫療,一年耗費三十五.八億元。這是觀念的錯,還是制度的錯? 」台灣某雜誌在一次的專題報導,用這段話開頭。
這一類用「算數」,以及用「自以為是」的所謂「醫學倫理」來命題的生死大事,真的是「無懈可擊」嗎?首先,筆者不是反對這種立法,只是我們必須認清,選擇這種「死法」的人,不一定是多數。雖然他們的「死法」值得尊重與保障,但是不想這樣死去的人,難道都是畏死之徒,都是浪費健保資源的自私之人嗎?這當然不是「算數」問題,也不是「醫學倫理」說得周全的。這是古今中外的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窮極一生深思未果的大哉問。不可能是一個科門、一門課、一個演講、一個涉世未深的醫者三兩句話說得清楚的。
「醫學倫理」不是放諸四海皆準的
毫無疑問地,善待垂死之人是基本的人道精神。對公衛學者而言,值得討論的是,什麼時刻是醫藥要撤退的時刻?它應該以病人的病情的輕重程度為準嗎?那麼,是在他被治療的機率是50%?30%?還是20%?10%呢?它應該以病人被延壽的時間為準嗎?那麼是5年?3年?還是3個月呢?抑或是它應該以病人花不花得起錢為準呢?還是以病人自己求生的意願為主呢?病人家屬應不應該在病人失去意識的情況下,對於醫藥要撤退的時刻具有法定的發言權呢?這都值得深刻地討論。
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國情、民情,對於生命應該如何結束,都有差別甚大的期待,其中沒有哪個文化比較慈悲,哪個文化比較殘忍的問題。很不客氣地說,沒有所謂的「醫學倫理專家」,即使有「醫學倫理」,也不是可以任意移植的,更不是放諸四海皆準的。
醫學倫理的「悖論」成篇累牘
這並不是一個新鮮的題材,只是醫學倫理專家似乎刻意跳過這成篇累牘的「悖論」,或許這就是他們一直沒有把這個課題寫好的主因。事實上,醫學總是遭到人們的諷刺,常常還很辛辣,上自羅馬詩人,下至蕭伯納,歷朝歷代莫不如此。攻擊有時候針對病人,像莫里哀的《無病呻吟》,但更多的時候是針對醫生。撒母耳•巴特勒1872年出版的《烏有鄉》寫的是一個烏托邦的世界。在那裡,罪犯接受治療,病人受到懲罰。
在美國,以醫學為主題的小說非常流行,公眾對它們似乎有貪得無厭的胃口。這種時尚多半是從辛克萊•路易士的《阿羅史密斯》開始的。現代醫院和實驗室讓人著迷,毋庸置疑,那些住在醫院裡、不斷與死神搏鬥的男男女女,他們的生活和工作有著非常強烈的戲劇元素。這些作品,有些是醫生寫的,有些是外行寫的;有些寫得很棒,有些寫得很糟。
通過個人氣質所看到的私人風景
人生艱難惟一死。事實上,生死議題從來就不是公眾議題,它是私人議題。人無法選擇如何出生,但是可以選擇如何死去嗎?好像可以,又好像不可以。一個人選擇如何告別人間,做出這個決定,幾乎要考察他的一生的思想、價值觀,甚至行事風格。
作家埃米爾•左拉曾經把藝術定義為 :「通過個人氣質所看到的自然」。同樣,我們可以把歷史定義為「通過個人氣質所看到的過去」、生命是「個人的歷史」,如果我們把個人的生命定義為「通過個人氣質所看到的私人風景」也頗有道理。簡言之,你的人生是你的,我的人生是我的。日常生活上,大家都柴米油鹽,吃喝拉撒,帝王將相和販夫走卒,好像差別不大。不過,一旦要死去,臨終想的是甚麼,恐怕不到死前,還真不能確知。
莎翁不會「預立醫囑」要求臨死不急救?
莎士比亞,名氣夠大了吧?整整52年的生涯中,他為世人留下了37個劇本,一卷14行詩和兩部敘事長詩。學問夠大了吧? 1616年,莎士比亞生病離開了人世。他的墓碑上刻著他親自事先寫好的碑文:
Good frend for Iesus sake forbeare
To digg the dust enclosed heare;
Blest bee ye man that spares these stones
And curst bee hee that moves my bones.
朋友,看在耶穌的分上,
請勿挖掘此處的墓葬。
容得此碑者,受到祝福,
移我骸骨者,遭到詛咒。
莎士比亞的墓碑碑文,令人讀了掉下巴。
以莎翁在文學、戲劇、歷史等各方面的造詣,寫下如此令人讀了下巴都掉下來的「公開遺言」,庸俗、畏死、可笑地害怕被人盜墓辱屍。難怪愛護我的前輩作家陳冠學先生要特別寫一本專書《莎士比亞識字不多》,大大考據他的作品極可能是大文豪培根之作,只是掛莎氏的名。
鼎鼎大名的莎士比亞臨死都尚且留下如此「不堪」的遺言做墓碑碑文,我們合理地懷疑他老先生一定不會因為「病人自主權利法」三讀通過而開心,當然也不會「預立醫囑」,要求臨死不急救。莎翁如此這般,我們要算老幾?選擇不安樂死的人,有那麼「不高貴」嗎?
從遺言中參透心中真正的遺憾
莎士比亞究竟是否為37個劇本的真正作者,當然不能只靠這段令人「失望」的碑文來做定論。不過,他說過 (不一定是他說的) 的這段話,倒也頗令人深思的,他說:「人生有如一塊用善與惡的絲線交織成的布,我們的善行必須受我們過失的鞭撻,我們的罪惡卻又賴我們的善行把它掩蓋。」說得真好。人到臨終,這一塊善與惡交織的布,變成了一塊裹屍布。你想,蓋在這一塊「好事做盡,壞事做絕的功過『布』」,下面的人會是什麼感受呢?
當我們看到臨終者,希望錄下最後一段談話,全篇都說自己鋪橋造路,做了多少好事善事。他是不是想要掩飾哪些「絲線」呢?上帝不會只想看這一段「夫子自道」的表功錄。梁武帝問:「我自即位以來,供養佛僧,建造寺廟,抄寫佛經,這究竟有多大的功德?」達摩祖師回答「毫無功德」。這個細數自己做了多少善事的臨終者,會不會正是他家族中最小氣的一員呢?他之所以在將死之前如此表白,是不是在解釋這個一生最被家人苛責的弱點呢?
好漢不怕死,只怕病來磨
陪伴臨終者,貴在能從遺言中參透他心中真正的遺憾為何,在來得及的時間裡,為他彌補那未竟之志,而不是只在為他做點小事而沾沾自喜。
三國時代,足智多謀的孔明問勇猛善戰的張飛:「世間上,有什麼你會怕的 ?」展現大男子氣概的張飛答道:「我什麼都不怕。」孔明於是寫了個「病」字問死都不怕的張飛,張飛也不得不說:「我怕。」
兩棲部隊的「水鬼」可能聽到自己得癌症,就被嚇死;而看似柔弱的村姑卻能安然戰勝病魔。原來,疾病是一個動態過程。它有開始或姍姍而至,或突如其來有發展, 在很多病例中還要達到一個高潮,最後,要麼結束於康復,要麼就一命嗚呼。因此,在文學史上我們偶爾可以看見用文字來描述疾病的成功作品。它是一個高度敘事性的,有時甚至是戲劇性的主題。試圖用繪畫或雕塑來描繪疾病的藝術家,也能再現這個過程的某個瞬間。
作家的病人文學,比醫師的文學作品更有用
對於有心在生死議題上做深刻思考的人,與其在醫院裡兜圈子東看西瞧的,自以為幫上甚麼忙,倒不如好好地展書一讀,看看一些好作家如何寫他自己的疾病,看看那為數不多的醫師作家,如何看待自己的工作,如何思考人生。
作家總是從自己的經歷出發,記下他所看到的,以及他所感覺的或思考的。他看到了疾病,並注意到嚴重的疾病很可能成為一個人生活中的轉捩點。他本人可能也經歷過疾病,因為每個人都在這樣那樣的時候受到過疾病的困擾。很多偉大的作家都患過肺結核,不妨僅舉幾例:雪萊、濟慈、沃爾特•惠特曼、莫里哀、梅裡美、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
對某些人來說,比方說席勒吧,疾病是他們極力要戰勝的一個障礙。而對另一些人來說,比如瑪麗•巴什基爾采娃,疾病則是他們一生中的核心經歷,契訶夫身為醫師決定了其作品的品格。有些醫生成了著名的詩人、小說家或戲劇家,他們的人數也不少。這份名單包括哈勒、契訶夫、施尼茨勒、杜哈梅爾、韋爾•米切爾、約翰•拉斯伯恩• 奧利弗、A. J.克羅寧及其他很多人。對他們來說,表現醫學問題或者以疾病及其導致的痛苦為主題,難道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麼?他們留下的作品,往往比起所謂的「醫學倫理」教科書還要實用呢!
從遙遠的古代到我們今天,有無數的文學作品,從中我們可以找到對病人和疾病的描寫,但開列它們的目錄並不是我們的目的。關於這一主題的可用文獻十分廣泛,因為大多數經典名著都被有文化修養的醫生們用手中的鉛筆仔細批閱過。他們研究了文學家們所患過的疾病,以及他們的作品所受到的影響。
病人等待哪一個人,哪一句話,哪一個眼神
林語堂《八十自敍》說:「翠綠表現生命和力量,橘紅表現黃金般的滿足,紫色表現認命和死亡。」這不是人生的階段,而是人生相繼或交替出現的顏色,就像四季一樣,冬季不遠,春天就要來;但,也不要跟春天走得太近,寒冬每年也從不缺席。死亡亦復如是,看來沒有指望的病人,在被戲謔為殘酷的慈悲下,也許就在嗎啡止痛的下一刻,一個病人最在意的親友,來到病榻旁邊,在病人耳際的一個道歉,一句感謝。病人就得以劃下完滿的人生中止符。病人等待的是哪一個人,哪一句話,哪一個眼神,誰都不知道,只有病人自己知道。對他而言,什麼是慈悲,什麼是殘酷,誰又能說三道四呢?
不要對每一個生命,每一道靈魂說三道四
德國詩人歌德《生活與性格》說:「生命的全部奧秘就在於為了生存而放棄生存。」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生命的價值,有時候還在慈悲與殘酷之外,當然,它根本跟醫療、醫師,還有什麼醫學倫理完全無關。叔本華在《意欲與人生之間的痛苦》中說:「如果說人生前半部分的根本特點在於不知滿足地追求幸福,那麼,其後半生則充滿著不幸之惶恐。」誰到了臨終看到那善惡交織的裹屍布而不惶恐?現在的所謂醫學倫理,以為人的身體的朽壞快到了終點,它的專業就派上用場了,於是端上一桌子醫療經濟、自以為是的道德,對每一個不同的生命,每一道靈魂說三道四,好似自己握有天堂地獄之鑰的門房和獄卒,為人分派什麼是慈悲,什麼是殘酷,不也一樣使已經浮在半空中的魂魄感到無奈與可笑嗎?
維持兩種相反而又相成勢力的平衡
英國思想家哈夫洛克·靄理士在他的名著《性心理學》說:「生命是一個藝術,而這個藝術的秘訣是維持兩種相反而又相成勢力的平衡。」這種說法一直被認為是對「性心理」極有創意的解釋。其實,此說又何嘗只在言明人的「性心理」,人的一生不都在「兩種相反而又相成勢力」擺盪嗎?即使到了臨終,如果你有耐心跟他懇談,他也有遊絲與你相晤,你會不會驚訝地發現,那些你以為死亡對他是最大的慈悲的臨終者,其實他不想死,甚至認為你的「見死不救」是極大的殘忍?
聽進去病人說的幾句「小事」推敲它同理它
美國哲學家弗蘭克•梯利在他的《倫理學概論》就說過:「生命無論如何都不是手段,它本身就是目的,是一個為自己的緣故而被欲望被珍視的東西。」那些輕率、只看到飯鍋中央香Q軟飯的,吃鹽過橋有限的學者,往往不知生命是多麼「被慾望,被珍惜」,那些臨終的生命,他們「貪生」的慾望,可能超乎你想像的高很多。
羅斯福說:「我認為沒有比那些只顧自己眼前一點小事的人更可悲。」我則認為此話必出自一個非常自以為是的粗人。大概只有羅斯福除外,世間每一個人,每一天無不糾纏於,想不開於一些他所謂的「小事」。緩和醫療,安寧照顧,不是一邊「養一個活不了的病人」好向健保局報帳;一邊去罵人為何忍受病人形容枯槁地苟活於病榻?重點在「小事」,病人心中一個一個小事。那些端出慈悲與殘忍大菜的,你瞭解眼前的病人多少,你加總和病人說了幾句話,花了幾分鐘?你聽進去病人說的幾句「小事」,並且去推敲它同理它。
莎士比亞說:「一個帶病的人,寧願永遠生活在痛苦呻吟之中,也不願讓『死亡』這一服藥到『病』除的『良藥』治癒他的疾病。」
這又是哪門子的慈悲呢?
看了這樣的研究,不知你作何感想?沒錯,癌症死亡率與失業率、經濟的不景氣有些影響,癌症與太多事兒都有些關連,又都沒關聯。這又怎麼樣呢?癌症死亡率也與機車族、成天坐在辦公室的上班族、甚至跟你宵夜吃的泡麵也都有些關聯,要不要也來研究研究呢?癌症病人有些確實會藥石罔及,生理上的死因已經複雜難以分辨了,如何再做誇誇之言,說它與其他生活細節有什麼關連呢?
這種研究看似在探討「癌症社會學」,比如美國的處方藥的價格一直是世界最高的,這也在醫師,公共社會,專業組織以及宣傳組織間引發了許多的討論。不斷攀升的藥物價格也刺激了一些想要幫助醫師,購買者以及病人更好的瞭解新療法的價值的倡議的提出,從而更好的選擇藥物和療法。這樣的研究,真的是單純為病人著想嗎?其實,會不會經藥商委託的調查,看看新藥上市,每一顆藥要定價多少錢,才能大發利市?
每一個癌症病人得的都是「自己的癌症」,把癌症病人當成族群或社區來研究,意義又有多少呢?我們的社會每天都在對【聖經】上說的「最小的弟兄」,那身體受到摧殘,心靈失喪的弱者進行剝削,這些集體的殘忍行為,不見被嚴厲譴責,反被視作自由市場的機制;那好事者的學者專家,反而對那些在死亡線上舉棋不定、進退維穀的人,主張讓他們早早退場,自認為此乃慈悲,這又是哪門子的慈悲呢?
臨終前會後悔的25件事
在死亡線上舉棋不定、進退維穀的人,他們(其實應該說「我們」)都在想些什麼?有什麼事使他們「捨不得走」呢?日本有這樣一位年輕的臨終關懷護士大津秀一,他在親眼目睹、親耳聽到1000例病人的臨終遺憾後,寫下了《臨終前會後悔的25件事》一書,這些遺憾有一天也會變成你的遺憾嗎?
第一個遺憾:沒有做自己想做的事:沒有做自己想做的事。
第二個遺憾:沒有實現夢想:沒有實現夢想。
第三個遺憾: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事: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事。
第四個遺憾:被感情左右度過一生:被感情左右度過一生。
第五個遺憾:沒有盡力幫助過別人。
第六個遺憾:過於相信自己。
第七個遺憾:沒有妥善安置財產。
第八個遺憾:沒有考慮過身後事。
第九個遺憾:沒有回故鄉。
第十個遺憾:沒有享受過美食。
第十一個遺憾: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工作。
第十二個遺憾:沒有去想去的地方旅行。
第十三個遺憾:沒有和想見的人見面。
第十四個遺憾:沒能談一場永存記憶的戀愛。
第十五個遺憾:一輩子都沒有結婚。
第十六個遺憾:沒有孩子。
第十七個遺憾:沒有看到孩子結婚。
第十八個遺憾:沒有注意身體健康。
第十九個遺憾:沒有戒煙。
第二十個遺憾:沒有表明自己的真實意願。
第二十一個遺憾:沒有認清活著的意義。
第二十二個遺憾:沒有留下自己生存過的證據。
第二十三個遺憾:沒有看透生死。
第二十四個遺憾:沒有信仰。
第二十五個遺憾:沒有對深愛的人說“謝謝”。
以上這25個人到臨終時可能會留下的遺憾,你不可能沒有一兩個。就要遠行回老家了,這趟人間之旅仍有一些未竟之志,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健保,如果經過精算可以再多給病人三、五個月,這不是以眾人之力,彼此成就,畫下完滿的句點。還有什麼事比它更慈悲呢?那些老外跟我們的風土民情文化天差地別,說我們這樣是「虐待」病人,臺灣年輕醫師被「指責」還感到丟臉,套一句陳水扁的話:「有那麼嚴重嗎?」
莎士比亞說:「一個帶病的人,寧願永遠生活在痛苦呻吟之中,也不願讓『死亡』這一服藥到『病』除的『良藥』治癒他的疾病。」莎翁在調侃世人貪生怕死嗎?虛弱的身體,培養得出有活力的靈魂和智慧嗎?他不知道蒼白的鞋匠,強過一個抱病的國王嗎?
只有愉快的笑聲,是健康的可靠標誌
莎翁怎麼會說出這種「好死不如賴活」的話呢?
我們應該仔細讀,莎翁是把這些拒絕服食「死亡」這個一勞永逸的藥方的人,設定在「帶病的人」。在「病苦」與「死亡」的選擇中,一個帶病之人,尤其越帶重病的人,寧願選擇「病苦」的人或許更多?健康的身體乃是靈魂的客廳,有病的身體則是靈魂的禁閉室。世人寧願在「靈魂的禁閉室」裡喘息,而不願意死去嗎?
沒錯!體力、精力來和黃金、鑽石比較,黃金和鑽石是無用的廢物。疾病有成千上萬種,但健康也有千百種。沒有進病房的人,只是「相對地」健康,其實多少都有毛病。所以,《惡之花》的作者,查理士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才會說:「人生是一所病院,每一個住院病人都一心想換自己的床。」(Life is a hospital in which every patient is possessed by the desire to change his bed.)那些用數字來數落別人,哪些值得救,哪些不值得救的醫學倫理專家、公衛學者,要熟記莎翁上引的那句話,因為他們算計的。不只是哪些別人的命該不該絕,同時也正在算計自己的命。如果你問我,那麼誰是健康的人呢?我的回答是「只有愉快的笑聲,是健康的可靠標誌。」
寧願聽任死入侵,不會「慷慨赴義」
即使「安樂死」合法化,那些自殺以及請醫師安樂死的人,會不會還是鳳毛麟爪,只占很小的比例呢?多數人或許都懷著不情願也莫可奈何地走向死亡,寧願聽任死的人侵,也不會「慷慨赴義」殺了自己。
盧梭在《懺悔錄》中所說:「由於相信我活著的日子無多,我的命運很安全,所以一種非常寧靜的甚至感官的慣常狀態,消減了引起我們恐懼和希望的所有激情,使得我無憂無慮地享受剩下不多的日子……我習慣於懶散、不眠,習慣於想像而不行動,習慣於注視我的機體逐漸緩慢的滅亡,如同難免的進展,只能由死來制止……」盧梭都這麼說了,我們又算老幾,何勞自己去找死。當自己清楚感受到死亡,就讓它慢慢接近,幹嘛要急著跑百米的速度去衝向它呢?
歌德發表《少年維特之煩惱》,將生的苦難推向頂點,此書當年可紅了,少年家人手一本。主人公賽拉東自殺,成為以維特為代表的年輕一代生的苦難的自然發展和結局。從那時起一直爭論歌德的主人公是否成為榜樣的作用,也許你會想,《少年維特之煩惱》會促使自殺增加,但一個編年史家發現在1871年至1876年之間大約有239個柏林人自殺身亡,首都城市,每年40人自殺,數字不算大。可見,神奇寶貝可以蔚為風潮,自殺,恐怕不那麼容易感染的。
人對生的依戀和不捨極其自然
人之「貪生怕死」是自然而然的事。叔本華在闡發生命的意義時所說:「動物只在死亡中才認識死亡。」人不會意識到自己一小時一小時走向死亡。即令一個人沒認識到整個生命不斷在毀滅中,逐步走向死亡,或慢慢衰微,多少也會使他感到生命的可慮。「慮」及生命,也可以說是對生的渴望。
我們經常在出土的古墓棺槨上見到雕飾著宴會、舞蹈、新婚、狩獵、鬥獸、醇酒的歡愉壁畫或裝飾,這在叔本華看來,應該都無非是描寫著強有力的生命衝動。我們在哀悼亡靈,透出的也是人對生的依戀和不捨,那強有力的生命衝動,昭示出「求生」乃人之第一需求。
《荀子·正名》篇亦曰:「我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惡,死甚矣。」是說世人最在乎的莫過於活著;世人最不畏懼的無非死去。《易傳·繫辭》之所謂「生生之謂易」,「天地之大德曰生」。孔子給這句話的解釋是:天地最大的美德,就是孕育出生命,並且承載、維持著生命的延續。這是中國古代哲學對生命的禮贊。《周易》上還說:「生生之謂易」,就是說,永恆不斷地製造、誕生出新的事物,生命之水長流不涸,這就是變易的功勞,「周易」之「易」,就有這個創造生命的含義。
換句話說,生命意志自身的全部存在,都在於起而抗拒死亡。無論平頭百姓還是聖賢偉人,天性中都有「求生」的本能。宋·張君房《雲笈七籤》:「若戀生惡死,拒違變化,則神識錯亂,自失正業。」
人生是否圓滿,沒有定量定性
如果你也同意,貪生怕死並不是一件多麼丟臉的是,那麼,無論在任何處境上,我們都無法判定,眼前這個人是不是已經要結束自己的生命。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都這麼說:「假使上帝跟我商量的話,我就會勸他還是繼續用粘土生產人類的好。」(If God consulted me I should have advised him to continue the generation of the species by fashioning them of clay.)可見人是多麼難搞定。而人之所以如此,其實就出在貪生怕死這件事上,也就是人的慾望無窮,即使行將就木,還要求個「圓滿」。但是,人生是否圓滿,沒有一個定量,也沒有一個定性。普倫蒂斯(Prentice)說:「男人想要的,全是他能弄到手的;女人想要的,全是她不能弄到手的。」(What man wants: all he can get; what woman wants: all she can’t get.)人生的需求可不只男女有別,年輕人和老年人所要的也不一樣,健康的人和生病的人眼前的需求更是大不相同,甚至今天的需求和昨天的需求也經常大相逕庭,如此說來,那曾簽署的放棄急救同意書,以及人所寫的遺囑,對於那即將告別人間的本人,是否為他當下的意思,恐怕也很難確定。馬克•吐溫(Mark Twain)說:「當我想到我所認識的難相處的人很多已魂歸天國之時,我也就很想過一過另一生涯了。」(When I reflect upon the number of disagreeable peopie who I know have gone to a better world, I am moved to lead a different life.)即使已經魂歸天國,究竟去哪個天國,還要呼朋引伴,恐怕還在有所掙扎呢?「死」這件事,豈僅是一件「殘忍」或「慈悲」所能道盡的。
「貪生怕死」與「戀生畏死」
民國才子錢鍾書論生死的文章不少,他把「貪生怕死」寫成「戀生畏死」,文雅多了。他說,生與死乃生命存在的必然形式。人類生命的意義,可歸之為美學。錢氏引述黑格爾的生死觀,那些繞舌根的邏輯,我沒多大興趣。我們來看看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儒、道兩家重視的「生」與「死」可以給臨終之人有哪些啟發?
釋、老尤其是老子的生死觀與儒家異中有同,卻因其富含哲理性而為錢鍾書所重。《論語·里仁》:「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先進》:「未知生,焉知死。」錢鍾書以為其中透出的生死觀最為平正通達而遠過釋、道兩家。
錢氏謂:「釋老之言雖達,胸中仍有生死之見存,故有需于自譬自慰。」莊生所謂「懸解」,佛法所謂「解脫」,皆尚多此一舉。他的意思是說,倘若非胸中橫梗生死之見,又何必作達;非意中繫念生死之苦,何必解脫。
錢鍾書的看法,其實與宋儒相近。宋儒張載指出,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明知死即是死,不文飾自欺,不矜誕自壯,不狡黠自避,此真置死於度外者。《先進》孔子答季路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尤能斬絕葛藤。
活在世間,把該辦的事都給辦了,益者三友都交上了,損者三友不來找麻煩。夫復何樂?
模天仿地,骨子裡只想多活幾年
「大欲」者,人「戀生」之「性」也。聖人有「大欲」即有「人性」。而錢氏所謂的「即果求因」,「果」謂永壽。聖人「即」天地永壽之「果」而求其不老之「因」,遂法天則地複「推類取則」,以為人若「無心長久,則其身必能長久」。模天仿地,骨子裡卻是「為求身之能長久,正亦有心長久」。聖人「不為天下先,正欲後起佔先」,此謂聖人也有「私」。
錢鍾書所言之「聖人」,顯然係指老子。因為在他看來,恰恰是老子「不揣其本」,放棄了天地無「心」長久之「本」而「齊其末」,走上了「畏死」亦即「戀生」的一路。看到了這一點,錢鍾書也就點中了「人性」的本相。
生死在人生動線的座標上如地球南北極
「生」「死」攸關,在世間的一切矛盾與對立中,「生」「死」在人生動線的座標上,正如地球的南北極一樣,調控一切的方位與速度。毋庸置疑處在最高位。然而,一旦「人格的偉大和剛強」借助於「矛盾對立的偉大和剛強」終於「衡量出來」亦即生死大關終於看破,「心靈」也就「從這矛盾對立中掙扎出來」而「使自己回到了統一」。
不論「貪生怕死」還是「戀生畏死」,我們的人生既然全在這「兩極」調控之下,那麼應該如何超克生死,讓自己更加自在地告別人間呢?多看看書!讀讀哲學吧!
所以蒙田才說:「誰學會了死亡,誰就不再有被奴役的心靈。誰真正懂得了失去生命不是壞事,誰就能泰然對待生活中的任何事。」這也是仁人志士寧可殺身成仁也絕不苟且偷生之理據。蒙田的名篇《探究哲理就是學習死亡》源自於對西塞羅有關思想的發揮。西塞羅說:「探究哲理就是為死亡作思想準備。」因為研究和沉思從某種意義上可使我們的心靈脫離軀體。心靈忙忙碌碌,但與軀體毫無關係,這有點像是在學習死亡,與死亡很相似;抑或因為人類的一切智慧和思考都歸結為一點:教會我們不要懼怕死亡。
行文至此,不得不贅言一個人要如何生,或許經由教導可能受人影響;但是一個人要怎麼死,恐怕是更難的課題,並且無從知悉,因為經常連他本人,也沒有答案。對待生命只有尊重,在可能的範圍,盡力去滿足即將遠行的人的想法,那怕這個想法是臨別前三分鐘才剛剛萌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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