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解字」形容好吃,又喜歡吃美食的人,叫「老饕」,這個字以獸喻人,有點不敬,如果說好聽一點,這些人可以稱為美食主義者,台灣話稱呼「會吃的人」是「尖嘴巴」,或者是「好鼻師」,我必需承認,從小就不是具有分辨美食能力的人,對我而言,好吃與否並不重要,人吃食物只是止饑而已,這種念頭可能和我的出生有關。
我是天生的兒童腎臟病者,台語稱為「腰子病」,出生的時候是終戰後的台灣,物質最缺乏的年代,這一年,國民政府剛撤退來台,韓戰接著開打,戰爭的陰影仍然竉罩台灣和外島,一般人家庭想要每天吃到大米,都有點困難,當醫生對我宣佈,我只能吃淡而無味的東西,我的反應很淡定,因為,平常也不會有太多好吃的東西,我從小沒喝過牛奶,襁褓的時候,吃的是米麩或「暗糜」,「暗糜」是稀飯煮好後漂浮在最上面的一層,兩者一樣淡而無味。
母親擔心我這樣吃下去,營養不夠,所以省吃儉用,特別買了雞蛋,每週有一次,我可以吃到不加地瓜籤的大白飯,飯裡淋上豬油,然後加上一個去蛋白後的蛋黃,把飯和蛋黃及豬油攪拌後,白飯會發出陣陣的香味,那一碗飯是生病者的特權,我每天都會祈禱那天到來,因為,當我手裡捧著那碗飯,弟妹們都在旁邊流口水,當時我真的相信,生病沒什麼不好,因為那碗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了。
在那個困窘的年代,我們沒有被饑餓打倒,要感謝很多無名的善心人士,我還記得我家就住在高雄港區附近,家後面有一條通往港區的鐵道,平常上下學都沿著鐵道前行,這條鐵道也是運兵火車路,每天都有不少台籍充員兵,搭上火車被運往港區的兵營,等待船艦前往外島,只要有運兵車通過,就是孩子最高興的時刻,因為阿兵哥會從車上拋下很多物資,整包的行軍乾糧,裡頭有牛肉乾和薑糖、橘子汁粉,還有散落在鐵軌上的玉米和白米,揀拾這些物資,變成附近孩子的日常工作,有時候一天下來,所揀的玉米,可以煮一鍋熱騰騰的玉米濃湯,成為全家人的加菜,孩子能回報這些善心充員兵的方式,就是揀到信件時幫他們寄信,後來我才知道八二三砲戰時,很多充員兵在戰場陣亡,我在想,說不定那些死去的充員兵中,就有不少曾經在這條鐵道上,灑下愛心與恩典的人。
這個世界隨著人的成長,變寬變大了,人的欲望也變雜了,好吃的東西也變多了,更重要的是我的病好了,醫生說我可以吃鹽和醬油了,第一次吃到有鹽的食物,才知道沒有鹽巴調味的食物是多麼可憎,所以聖經勸人要當地上的鹽,天上的光,不是沒道理的,許多平凡無奇的食材,加入鹽巴,開放了人類原始的味蕾,所謂美味的東西,就是這樣開始的。
我的病一共拖了十年,最後告別了吃淡食的日子,而台灣的經濟也慢慢好轉,一九六一年,我第一次到住家附近的教會,領到了第一包美援的麵粉,用完後的麵粉袋子,母親用它縫製成我的第一件麵粉褲子,上頭還有USA的標示,母親對第一袋麵粉卻是相當困擾,因為台灣人習慣吃米食,正為了如何利用麵粉傷腦筋,當時街上有一位挑擔賣包子饅頭的外省人,吸引不少孩子,我也曾經少省下零用錢買過包子,香氣四溢的美味,連作夢都會笑醒,我建議母親可以作包子和饅頭,母親卻說不會做,正為了麵粉傷腦筋時,鄰居一位張太太解決了困擾,這位張太太是住家附近唯一的外省人,她說的國語,有很重的北方鄉音,母親和她語言不通,平常見面,也只是點頭之交,張先生是海軍的軍官,來台時間較晚,沒有在眷村分配到房子,只好在軍區附近租房子,平常很少見到張先生,但是他的兒子張義卻是我的同班同學,當時學校推行國語,講台語是會受罰的,但是張義卻是唯一不受罰的同學,因為他是唯一的外省人,而且不會說台語,也因為這樣,張義被全班排擠,而我卻是他唯一的朋友,或許張義的母親也從兒子的口中,知道我很仗義,那一天,張媽媽做好了包子,送到我家謝我,母親看到包子,兩個女人靠著手勢,也傳達了訊息,張媽媽開始收了母親當學徒,從麵粉加水加發粉開始,然後學習桿麵皮,最後包進高麗菜和豬肉,母親終於學會了北方人的手藝,張媽的手藝當然不只是作包子而已,母親最後連燒餅,饅頭,水餃都作得很道地,更重要的是,母親學會了說國語,終戰前,母親受過日本教育,日語說來流利,現在又學會國語,她自己最高興,飲食真的是溝通感情的最佳方法。
每天吃飯,真的會吃到厭,我已經忘了童年吃淡食的日子,每天都盼望週日來臨,可以上教堂領麵粉回家作包子,那時候真的相信包子是天下第一美味,到野地找昭和菜的日子也結束了,但是母親還是沒有放棄蝶豆,那是攀爬在籬笆上的野生植物,夏季開著白花,有點類似扁豆的果實,但是卻能夠炒出有肉香的味道,台灣鄉村稱它為肉豆、當家裡買不起肉的時候,用醬油炒蝶豆可以飄出陣陣香味,成了最佳美食,六零年以後,感覺到日子好轉了,從母親準備的晚餐,就可以充份感受,晚餐有了整條的煎魚,炸豆腐魯肉,炒三鮮,味噌湯,為了弄出更好吃的食物,母親特地買了一本烹飪書,那是母親這輩子所買的第一本書。
我慢慢發現,母親真的具有廚師的天份,一本食譜只要看過的菜,都可以作出來,父親偶爾帶全家到餐廳打牙祭,只要母親嚐過的餐廳菜,回到家裡,母親都可以作到一模一樣,南方菜,北方菜,都考不倒母親,七零年後,台灣經濟好起來了,家裡經常是高朋滿座,都是父親的朋友,到我家作客,品嚐美食,或許我從小淡食慣了,對美食並未表現太大的興趣,我反而認為母親為了滿足大人的口舌欲望,發費太多時間作菜,實在太辛苦了。
社會的財富增加了,滿足口腹之欲的美食越來越多,有錢就可以吃到不能吃的保育類動物,熊掌,魚刺,鯨豚,猴腦,虎鞭,但是我一直認為,沒有饑餓經驗的人,是沒資格談論美食的,所謂好吃的食物應該建立在饑餓的條件上,而且成為正比,這樣子說來並非我的嬌情。因為真正的面對饑餓,並不是參加饑餓二十四時活動,可以體會的。
說來慚愧,就算童年生病,而只吃淡食,我對饑餓的體會,卻是成年以後的事。
1989年,我第一次到俄羅斯旅行採訪,這一年的冬天來的很早,俄羅斯正面臨一場政經改革的革命,社會動盪的開始,最直接就是通貨膨脹,有錢人大買美金,企圖逃離風暴核心,莫斯科市區已經出現食物缺乏的局面,數千人一大早排隊只為了買一杯咖啡,一塊黑麵包,我住的國旅飯店尚能提供食物,旅客不至於挨餓,但是,街頭上已經可以看到,不少人在垃圾桶檢拾食物的情況,宛若世紀末的景像,但是,只是目睹這樣的情況,尚無法感受食物的可貴,我在莫斯科呆了一星期,抱著逃離城市的心情,搭車前往列寧格勒,這一路十二個小時的行程中,我目睹了火車上的一對老夫妻坐在車廂,從早到晚未曾吃過東西,一直到窗外的暮色降臨,西伯利亞的冷鋒和細雪在車廂玻璃上凝結城冰點,老夫妻才很慎重的,從座位上方的摺疊桌上,舖好桌巾,我以為可以看到一場豪華的晚宴,但是,老夫妻舖上白色桌巾後,還謹慎的點上蠟燭,然後從口袋中取出一個用老舊的裝底片圓盒子,輕輕的放在桌上,最後從口袋中拿出手的卻是一顆雞蛋,老先生把雞蛋外殼去掉,然後剥成兩半,在上面灑上鹽巴,才把另一半傳給老太太,我才知道底片盒裡裝的是鹽巴。這是前菜嗎?不,老夫妻兩人先閉上眼睛作完謝飯禱告,然後很緩慢,優雅的吃完半個蛋,東西吃完後又停了一下,緩慢優雅的收起蠟燭和白桌巾,短暫又豐盛的晚宴結束了,但是我卻感覺時間很漫長,我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我永遠忘不了老夫妻吃蛋時候,神情的莊重,尊嚴的表情,原來,最美味的食物並不是山珍海味,更不是食物所呈現的色香味表像,而是人對食物的尊重。
這一路到達列城的火車上,我在內心煎熬,反省,羞愧,連上車前珍藏在背包中的麵包,乾肉條,都不敢拿出來吃,當時我真的以為,我是不配享用這些食物的人,不管眼前是不是一個飢饉的年代,我對食物都不夠尊重,就這樣,我一路思考著,一路挨餓到列寧格勒,我把這樣的挨餓視為對自己的懲罰。
但是,一週後,我真的餓了,不是自願的,經濟環境的變化使我挨餓,事前沒有人可以料到,這個世界變化快。
突然間俄羅斯的經濟崩盤了,蘇聯盧布以驚人的速度在市場上貶值,早上一美元兌換伍佰盧布,到了晚上一美元變成二千盧布,國際銀行無預警的撤出蘇俄,有一天早上,我剛醒來打算到櫃檯刷卡結帳,才發現VISA卡,MASTER卡,都無法使用,我內心緊張了,本來規劃好的行程都被打亂,還好身邊還剩一些美金,但是結完帳後已經所剩不多,我開始有離開莫斯科的打算,但是算一下身上的美金卻不足買一張回香港的機票,最後決定買到海參威,這是俄羅斯國內機票,相對便宜,然後從海參威搭國際火車進入哈爾濱,比較擔心的是,我身上並沒有入境中國的簽證,但是,遇到突發狀況,只能冒險闖關了,我知道國際旅行中有一條避險的條款可以使用。
我立刻搭車到機場,我心裡清楚,在莫斯科多呆一天,身上的美金消耗更快,在機場買到飛往海參威的機票,身上的美金幾乎已經用盡,所剩不到一百美元,心裡估算一下,在海參威過一夜,飯店的房間,和晚餐,是否足夠支付?
飛機到達海參威已經下午時間,我直接找了計程車飛奔火車站,想不到前往哈爾濱的國際列車,剛剛出發,下一班列車是兩天以後的晚上八點,這是一個壞消息,付了計程車費,身上的美金只剩下十元,十塊美元能活兩天嗎?我自己問自己。
但是,俗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把心打橫,日子還是要過,我拜託司機找到一家一晚上只要五美元的飯店,兩個晚上十美元,終於把身上的美金用光,接下來就是挨餓了。
我終於發現當你很餓的時候,連喝水也是甘甜的,從放下行李開始,我只能躲在房間,喝水成了飢餓時候唯一的依靠。但是也不能喝太多,我利用思考,打坐,看書、看電視,企圖忘掉飢餓,聽說,作家海明威寓居巴黎的時候,窮到沒錢吃早餐,而他忘掉飢餓的方法卻是到羅浮宮欣賞名畫,但是,我眼前所見,是一片銀白世界,窗外是白雪掩路,沒有名畫,只有雪地和光禿禿的白楊樹,連天空也是灰色的,令人越看越覺憂鬱的顏色。
兩個晚上下來,雖然只是喝水,但我覺得思考的確可以讓人短暫的忘掉飢餓,我想著如何離開這樣的困境,這時候,火車出發的時間已經逼近,我離開斗室,到一樓的大廳和飯店前的廣場散步,我發現有一位外貌像是華人的老者,心裡終於鼓起勇氣,走向他搭訕,我告訴這位老者自己目前的處境,希望用手上的手錶和他兌換一點盧布,讓我可以買車票回到哈爾濱,老者問我來自哪裡,我說台灣,它卻笑著說,「給你一百盧布,不用給我手錶,因為我也是國民黨」,那一煞那,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一百塊盧布救了我,我跑步回到房間取好行李,立刻到車站,買了一張前往哈爾濱的火車票,剩下的幾十元盧布,在車站買了一杯咖啡,兩個俄羅斯大水餃,內饀包著洋蔥,豬肉,外皮炸得酥黃,那是我吃過的,天下最好吃的美食,一直到搭上火車,我還留念那樣的美味,請問,有哪一種美食可以讓人吃下去,幾小時還可以不忘的?
其實,美味來自飢餓後的反省,或者是饑餓到生命垂危,因為來自食物而獲得重生的感受,那種感受不是經由財富或良廚的手藝可以作出來的,只有體會過饑餓的人,才會尊重食物,才懂得美食的意義。
進入社會後,因為工作的緣故,旅行世界各地,品嘗過各式各樣的所謂美食,也因為無法適應異國美食,胃腸鬧過多次革命,從高檔到稀有的,還有米其林五星級的廚藝,有來自俄羅斯黑海昂貴的魚子醬,稀有的燕窩湯,頂級的松板牛排,黑鮪魚生魚片,澳洲龍蝦,滿漢全席,甚至最受歡迎的各地的家常菜,但是,我卻以為最美的美食,是童年生病時,那一碗出自母親愛心的豬油加蛋拌飯,還有在俄羅斯逃難時,經過三天的饑餓後,第一次入口的俄羅斯大水餃,一直到現在,這些食物還在味蕾的記憶深處揮之不去。
(文/愚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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