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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他們的文體與政治策略──堺利彥與幸德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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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日本早期社會主義思想史,我們就無法繞開堺利彥(1871〜1933)與幸德秋水(1871〜1911)這兩個獨特的異端者,因為他們有足夠激進的思想,擅長於戰鬥性的檄文,並透過極佳文筆的思想渲染,使之形成一種試圖撬動社會內部的力量,強烈地吸納更多的讀者參與實現自身設定的政治目標。換句話說,他們二人對自己有何本領知之甚深,同時又非常了解自身當下的位置,自然能夠在肅殺氣氛的時代中,開啟一片奇異的天地來。

1889年初春,堺利彥前往東京遊學失敗(他1889年夏至1895年住在大阪),回到故鄉,僅僅帶了一冊尾崎紅葉的小說《兩個比丘尼》。然而,這個遊歷與機遇,對於他日後思考和解決「言文一致」的問題,成為其文體改革的驅動力。他於自傳中坦承,在他尚未接觸社會主義期間,其文體受到硯友社的文言文風格的影響。對當時的文學青年來說,這種主流的影響是絕對性的,幾乎只有追隨而無可抵抗。硯友社是日本近代第一個文學團體,1885年由山田美妙、尾崎紅葉、石橋思案等以鑽研文學為目的於東京所創建。其後成員還有巖谷小波、川上眉山、永井荷風、廣津柳浪、泉鏡花、德田秋聲等,出版同仁雜誌《我樂多文庫》。1888年,山田美妙退出硯友社,但其後成員曾達二百餘名,仍然是文學界的主要力量。他們採取寫實主義寫法,最初大多模仿井原西鶴的寫作風格描繪市井瑣事,具有江戶戲作文學的色彩,後來發展為「觀念小說」和「深刻小說」。硯友社的貢獻很大,它促進文學的大眾化,又為自然主義運動奠定基礎。不過,1903年10月伴隨尾崎紅葉的去世,這個團體亦告解散。

圖/作者提供,銳傳媒合成

堺利彥嶄露頭角的時刻。當時,堺利彥在同仁刊物《浪華文學會》上發表小說、評論、隨筆等,使用的是硯友社風格的文言體,直到1889年進入《万朝報》為止,他的大多數文章都以這種文體寫作。儘管在此期間,他在兒童刊物《少年世界》(1895年1月創刊)上發表口語體的文章,但那只是例外。他在1900年下半年以後,才真正開始以言文一致體寫作,他的日記裡還保留這些痕跡。事實上,這個時間點頗具代表性,因為此時他出版了《言文一致普通文》一書,這是一本寫作指南,目的在於幫助讀者掌握該文體寫作的竅門。這本書寫道:「在此20世紀第一年(即明治34年),若問日本社會所面臨機遇中最大之改良事業為何?必先回答『言文一致』吧。」在堺利彥的言語觀看來,所謂「言文一致」旨在將口語和書面統一起來,而未必是要將書面語歸向口語。換言之,它是要讓書面語向口語靠攏、口語向書面語趨近,藉由雙方互相靠攏而變得一致。進一步地說,「言文一致」有幾重概念:不只是將說話的語言移植到書寫的語言中,而是要創造出一種新的「整齊完備的語言」,用這種語言寫成「言文一致」的文章,可以原封不動作為演說講稿,同時不需修改作成演講記錄。

從這裡可以看出,堺利彥對這「整齊完備的語言」的追求過程,漸漸展現出超越名師(自創品牌)的決心來。1901年8月,他一反謙恭的態度,發表了〈言文一致事業與小說家〉一文,嚴厲批判了尾崎紅葉的文體。他認為尾崎紅葉及其文學派別在遣詞用字方面,「賣弄怪異的漢字漢語,還具體列舉出29個尾崎紅葉筆下常見的「流弊(病句)」。接著,在這篇文章中,堺利彥對尾崎採用這種文體歸納出幾個原因:一、僅用日語不能充分表達自己的想法,因此借用漢語以補其不足。二、頻繁借用假名難以閱讀。三、耳朵不容易辨別漢字的讀音,還必須讓讀者的視覺感受到,若用假名就無趣味可言。四、如果選用日語和漢語完全相同的字詞,聽覺和視覺就會協調起來,並產生一種特殊的美感。五、如果選用日語和漢語(或者漢字)中發音相似、意思相同的詞語加以並列,會產生謎語般的趣味性。六、一般人只看假名,有學問者可以同時並讀假名和漢字,這樣就可以讓人們根據自己的閱讀能力感受文章的魅力。七、藉由漢字可以促進人們對東京的方言的了解……。總而言之,在這個階段上,他對尾崎紅葉「避而遠之」的態度,同時在宣告自己(的文體)正在更新。

事實上,日本帝國很早就倡議言文一致的必要性與急迫性。1901年,帝國教育會已經明確指出,「言文一致是與西歐列强相競爭時的語言武器」、「歐洲各國在三百年前從拉丁語的支配中脱離出來,實行了言文一致,因此踏上了文明開化、富國强兵」之路。然而,要實現此一理想,並不能一步到位,它必須克服幾個嚴峻的事實:其一是「言」(各地方言,各個階層的用語)不一致。其二是「文」也不一致,有「和文體、漢文歐文直譯體、方言體、漢文體共四種文體。其三是,究竟是讓「言」與「文」一致,還是「文」與「言」一致亦爭論不休。

同樣,幸德秋水作為社會主義者的自覺過程中,他與堺利彥一樣,非常積極參與「言文一致」運動之中。1901年,他對當時報紙所用文體的混亂狀況甚為不滿,因而在《新文》雜誌上發表了〈言文一致與報紙〉一文,表示「我等希望全國的報紙改用言文一致體……。鮮有文體多樣雜亂如今日之時代。漢文、和文、洋文直譯體、雅俗共賞體,悉數存在於同一張報紙,非通曉上述所有文體不能卒讀,令人不堪其煩。」在他看來,如果報紙的版面統一使用「言文一致」體例,即可結束這種混亂的狀況,而且讀者會「成倍」增長,社會效益也會「成倍」增加,並給報紙(報社)本身帶來巨大利益。確切地說,他強烈主張「實行主動、及時、迅速採用言文一致的方針」。由此可見,後來因「大逆事件」被判死刑的幸德秋水與其直接行動論思想的緊密連結。

高松敏男《大阪近代文學的興亡》。圖/擷自網路
高松敏男《大阪近代文學的興亡》。圖/作者提供

再舉一例。1903年,幸德秋水《社會主義神髓》一書出版,立即引起了社會評論家的關注。他在該書第二章「貧困的原因」指出,英美兩國的產業甚為進步與興盛,為世界各國所讚美和羨慕,但他們財富分配的情況卻令人為之鼻酸。兩個的貧民依靠救濟金生活的高達百萬人之多。他進而說道,這種情況並不限於英美兩國,德國、法國、義大利和奧地利也是如此,因為大部分的財富集中在少數人手裡,這似乎成了世界各國的共同趨勢,日本也概莫能外。在歐洲,以階級鬥爭的術語來表達社會主義,也許是作為對資本主義的一種反動而產生的最重要的抗議運動。更直白地說,他要抨擊的是,少數資本家和大地主階級,將沒有生產資料的平民百姓推向了飢寒交迫的境地裡。

這種充滿正義感為貧窮者伸出援手的言辭有著不可估量的渲染力。一個評論者寫道:「幸德秋水乃能文之士,社會主義之熱心家,於一代人中享有盛名,此書乃其就熟悉之題目、以自由之筆墨揮灑而成,其價值自不待言。」小笠原譽至夫的書評:「幸德秋水近日著《社會主義神髓》一書,文筆雄健,結構規整,而且敘學簡明、闡釋透徹,誠乃爾來之佳作。」(《評論之評論》第59號,1903年7月20日)在此,需要突顯的是,幸德秋水的非戰論和直接行論立場,一直是歷史研究者關注的焦點。1903年11月,幸德秋水和堺利彥為了貫徹非戰(反對日俄開戰)的立場,辭去《万朝報》工作,共同組成了以自由、平等、博愛為宗旨的「平民社」,發行《平民新聞》周刊。當時,日本國內反俄的聲浪高漲,日俄兩國戰爭一觸即發。然而,万朝報社傾向於主戰論,他們又無法改變其立場,只能掛冠而去。兩年前,他所著《二十世紀的怪物帝國主義》就是反映其非戰思想的代表作。在這本書中,他從和平主義和人道主義出發,極力說明軍國主義和戰爭帶來的災難:「好戰之心是動物的天性,軍國主義不利於社會文明的進步,而且嚴重殘害文明甚深。」

在《平民新聞》明治37年(1904年8月21日)上,幸德秋水〈社會黨的戰爭觀〉一文,這樣寫道:「戰爭永遠是為政治家和資本家的利益而戰的;領土和市場總是為政治家和資本家而開拓的。而戰爭給多數國民、工人和窮人帶來的卻是災難。……他們對幾百萬同胞流離失所、飢渴凍餓視若無睹,只管拚命向海外擴張領土市場,立刻造成了各國經濟的動蕩。這群愛國者的所謂「帝國主義」政策,其實質就如此。」必須說,我們現今讀到這篇近110年前的文章,對照著2022年2月由普丁發動的併吞烏克蘭的侵略戰爭,同樣能感受到強烈的恐懼感和壓迫感。因為帝國主義不管以任何名義發動侵略戰爭,他們都是不公不義的和反人類的罪行。或許,我們可以這樣斷言,我們同意激進的社會改革者以嶄新的文體來改造國民思想的作為,但是,絕不容許假冒神聖之名卻來作惡禍國殃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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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振瑞
邱振瑞
作家、翻譯家,致力於日本文化思想的傳播,譯有多種日本文學作品,兩部小說《菩薩有難》《來信》、四部詩集;日本文化評論集《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秀威)、《我們一起追尋的日本面影》(即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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