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王拓,果真是我逆風人生的歷史開端?想破頭,卻一直沒找到精確的答案!
從火燒島遠行歸來的楊逵,在東海大學對面買了荒地,墾拓成東海花園,一方面勤勞墾荒,實踐行動理念,另方面也蓄積復出再起的能量。就讀中興大學中文系時,因緣際會,在東海花園「巧遇」了王拓,我以系學會幹部身分,口頭邀請他到學校演講,他爽快答允,沒有絲毫猶豫,讓我內心狂喜!
1972年後,楊逵正式復出文壇,「春光關不住」、「送報伕」、「模範村」、「鵝媽媽出嫁」等知名舊作,都獲得重刊機會,1975年更集結成「鵝媽媽出嫁」一書出版,在藝文界獲得極大好評。
1976年,國中國文教科書第六冊收錄「壓不扁的玫瑰花」(原名「春光關不住」),這是日治時代以來,被黨國威權統治當局認可的台灣作家第一人,楊逵個人聲望也立即衝高達空前高度。
王拓(1944.1.9-2016.8.9)是1970年代崛起的台灣代表性、掌大旗的中堅主力部隊,「金水嬸」、「望你早歸」等短篇小說集,一出版就獲好評,他的評論更是犀利、精準,常言人所不敢言,因而在1977年「鄉土文學大論戰事件」中,被黨國威權統治當局視為「三合一敵人」和「超大毒草」,如鯁在喉,必欲除之而後快。
王拓一生,橫跨文學、政治兩大場域,我與王拓的互動,主要集中在文學場域,他參與民主改革和社會運動的作為,我雖然以政治記者身分有所觀察或報導,但鮮少直接互動。
在東海花園「巧遇」,並非我與王拓的第一次見面,在台北的一些場合,我們早已相見,擁有中文研究所碩士、曾在中文系任教的王拓,一開始就對唸中文系的小老弟有強烈親切感,他也曾引領我到台北火車站、重慶南路附近的明星咖啡館,讓我在那裡「仰望」了不少文藝界大咖,如黃春明、陳映真、白先勇、王禎和、尉天驄等。
王拓見面時的熱情、熟稔,卻是衍生了美麗的誤會,楊逵從此對我「另眼相看」,同時,更「交待」幫忙招呼一些從台北來的「貴客」。「貴客」族繁,無法一一敘述,但其中讓我印象深刻、備感懷念的是「大俠」唐文標,因為他這位數學教授,每次到東海花園往往偷偷塞新台幣到楊逵口袋,五千、八千、一萬不等,都是特別準備的嶄新千元大鈔,楊逵不收,唐文標卻強硬推送,不容拒絕。
唐文標(1936.2.2-1985.6.10)是出生於香港的數學家、詩人、文學評論家,1967年獲伊利諾大學數學博士學位,1972年來台,在台大、政大擔任數學系教授。他曾在龍族詩刊、文學季刊、中外文學等批判余光中、周夢蝶等逃避現實的所謂「詩人」,也有對張愛玲意識形態的言論大張旗鼓撻伐,因而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1979年6月我從中興大學中文系畢業,由於入伍服兵役,有一段時間跟文壇大咖失聯,1980年8月退伍後,記得唐文標還透過中國時報副刊主編高信疆找到我,要求我協助他前去探望楊逵。
那時楊逵搬到桃園大溪,他兒子楊資崩經營的花園,而唐文標本人因健康檢查發現鼻咽癌的初期徵兆,日子過得不好,口袋相當羞澀,但他還向高信疆預支一萬元稿費,我開車載他到大溪,見到楊逵,兩人立即來個親密擁抱,乘著這個機會,他又把十張千元券塞進楊逵口袋。
王拓到中興中文系演講的事,其實遭遇了不少艱難險阻,因為那時已是「鄉土文學論戰」引爆後的敏感時刻,王拓一再勸誡我要以平常心對待,不必有太強烈的抗爭作為,但年輕氣盛的我,當然不肯輕易妥協、退縮。
面對校方和教官系統的「關切」,中文系內一些老教授和助教,也是冷言嘲諷,要求我知所進退,不要找自己的麻煩。當時擔任系主任的楊宗珍教授,卻是獨排眾議表達力挺,她讓我放手安排一切程序,所需經費和相關阻撓,她盡心盡力排除。
楊宗珍(1919.5.25-2000.10.6),出生於中國湖北武漢,1949年遷居台灣,先任教於省立台中師範學校,並開始創作生涯,筆名孟瑤,她的長篇小說多次獲獎,在文壇頗負盛名,1962年赴新加坡南洋大學講學,1966年返台出任中興大學中文系教授,1975年至1979年擔任系主任,銳意改革展現新氣象。但她寫小說、唱崑曲,與那些古板的老學究明顯不同,嫉恨她的人早就視她為「異端」。
孟瑤約我到系辦公室,劈頭問:「為什麼要找王拓來演講?不知他是麻煩人物嗎?」我委婉表示,王拓也是讀中文系,又有碩士學位,寫小說、評論,頗有文名,中文系學生到了大四,都得了「畢業即失業」的恐慌症,王拓的現身說法,可以讓同學獲得對症下藥的啟示,主任寫了「中國文學史」,對王拓主張的「回歸現實,擁抱鄉土」,應該不會有牴觸云云。
對於「王拓事件」,不到一天時間,孟瑤爽快決定不正面衝撞黨國威權幽靈,卻又兼顧學生權益的「息事寧人」處理模式,她提供「新文藝」課當講台,並開放有興趣的本系和外系一起來聽課。
吊詭的是,事情圓滿解決,但不少老學究還是將「異端」、「叛徒」等帽子扣在我頭上,對此我也只能徒呼負負,無語問蒼天了!
當年的「鄉土文學論戰」,代表威權統治當局出面點火的彭歌、余光中等人,公開點名的包括王拓、陳映真、尉天驄等多人,但為何威權幽靈,最後卻鎖定王拓為「終極標靶」,又一步步將他逼迫走上民主改革和政治參與的艱難道路?我個人的揣測是王拓的筆太犀利,且直指獨裁者的強心臟。「回歸現實」,拆穿國民黨的統治神話和謊言,「擁抱鄉土」會打破「反攻大陸」的迷失與荒謬,這正是王拓同時代人的「原罪」,也是時代的悲劇。
在這種社會和政治氛圍下,我會遭遇「池魚之殃」,或恐也是意料中事。話說,在那段敏感期間,我大學畢業入伍服預官役,下了部隊,就忙不迭寫信向一些至親好友告知下落,也很快接到王拓的回信,但我從來沒看過那封信的內容,只知道部隊師部政戰長官已將我列入「分歧分子」朋友的黑名單,禍不單行的是鍾肇政的信「無巧不成書」接著來,我更是「罪加一等」!
1978年開始,文學的王拓,已逐漸蛻變為政治的王拓,他出版的「民眾的眼睛」、「黨外的聲音」,接連遭警備總部查禁,王拓因而登記參選基隆市國大代表,也加入黨外陣營,投入全台串連的民主改革運動。
1979年,王拓創辦「春風雜誌」,關懷環保、工運議題,並參與了「美麗島雜誌社」相關運作。王拓當時給我的信,並未涉及國家機密,應該只是邀約參與座談會和時事評論活動而已。但王拓也因緣際會被牽扯「美麗島事件」,被判刑6年,1980年入獄服刑。
部隊的生活磕磕絆絆,但關關難過關關過,我始終堅信「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午夜夢迴,我曾揣測冥想:如果美麗島事件引爆時,我人會在那裡?會跑到高雄湊熱鬧嗎?還是裝傻當忍者龜?好家在,我當時正在封閉的野戰部隊服役,過著一身疲累,在木板床上倒頭就睡,甚麼都不必想,腦袋空空如也,日子反而過得更快,更好過!
轉眼距離退伍約只半年左右,部隊接到命令必須移防金門,先頭部隊逐次啟程,我服役的營先搬遷到高雄橋頭甲圍國小後的旅級營區,長官並調派數饅頭等待的我這個預官排長,擔任營區大門警衛排長,營區離左營文壇大咖葉石濤的住家不遠,放假時我沒事就前往拜訪葉老,葉老曾在甲圍國小教書,他又很哈「舊樂園」香煙,正好每個月我都獲得部隊配給一條煙,當然就主動「進貢」,爭取葉老好感。
某日,我依慣例送「舊樂園」到左營勝利路,進門不到幾分鐘,來了一位胖乎乎的「貴客」(當時縣長余陳月瑛的老公),跟著又來了一、兩位文青,我不怎麼在意,我當時穿著軍服,有人拿出相機幫拍照,我也抬頭挺胸讓那人拍個夠!孰料,一干人等走後,葉老卻以嘲諷的語氣說:「你可能要闖大禍了!」「為何?」我臉上立即浮上三線。
葉老:「比較晚來的年輕人,是爪耙仔,他不時都會跑來我這裡打探情報,再向有關單位呈報!」
果然,當天傍晚回到營區大門,傳令兵就緊張向我告知:「師部派了吉普車來接你,不知何事?旅部政戰官也在等你!」旅政戰官是要陪我到位於九曲堂的師部政戰長官進行「專案報告」,因為他們必須完成一份更完整的報告,提供上級參酌。
該事件稍後不了了之,關鍵是有濃厚原住民口音的旅中校政戰官居間轉圜,並幫我說了許多好話,我因而得以「逢凶化吉」,無災無難順利退伍。
政戰官事後透露,美麗島事件當天他也在現場,他以政戰特遣隊員身分,奉派到場執行任務,他發現當時喊打喊殺的人士,確實具有「特殊身分」,只是他職責在身,無法多說什麼。對於我在軍中接到王拓、鍾肇政等人書信,且被上級政戰長官列案觀察,但他到任旅部政戰官後,早已將其簽結歸檔。對於我穿軍服前往拜會文壇前輩葉石濤,他個人也認為毋需大驚小怪!
從金門退伍返回台北,直到1984年前後,王拓假釋出獄後,我才有機會跟他再度碰面。多年未見,王拓還是一樣的熱情、親切,不矯情做作,並樂觀看待未來的一切發展。王拓還在獄中服刑的幾年中,我也投入了媒體工作,為五斗米折腰,先後在關懷雜誌、台灣文藝、八十年代雜誌社等擔任編輯,也轉往台灣時報、自立晚報、自由時報當黨政記者,對黨外運動和民進黨有更深入觀察和互動。
但第一次見面,我就踩了地雷,從此有一段時間與王拓「漸行漸遠」,相忘於江湖!
事情的因果,在於我參與前衛版台灣作家全集的編輯工作,秉承召集人鍾肇政的指令,兼任連絡和跑腿,因而多次前往明星咖啡館,當面跟陳映真、黃春明等協調、互動,在那裡我偶然聽到有人向陳映真建議,繼高舉「民族大義」旗幟敲打葉石濤、鍾肇政後,也應針對王拓的論述,有所鞭策和檢驗,他們直覺認為王拓對「祖國」有相當的危險性存在。圍在陳映真周邊的人,率多唯唯諾諾,我只遇見政大教授尉天驄獨排眾議,他苦口婆心勸誡陳不可輕舉妄動,甚或衍生親痛仇快云云。
聽到我說出「陳映真」三個字,王拓的臉色就變了,情緒性反應前所未見的強烈,一貫講話大聲的他,甚至以類似嘶吼了語氣質問:「你是中了別人分化離間計?抑或是你也當了黨國威權統治當局的棋子?朋友相互間有誤會,當面說清楚就好,不要在背後說那些五四三!」
對於王拓帶有江湖氣的談話,我是見怪不怪,但像吃了炸藥般發脾氣,我則是第一次遇到,楞了好幾秒,我低調向他表示,我沒有惡意,也沒在別人面前說這些事。當天會面後,我內心已下定決心要對王拓「敬而遠之」,但當時我手中還有前衛版「王拓集」的編輯工作未完成,因而也未露出不耐煩的負面情緒。
其實,王拓和陳映真相關同輩人士,最先被我列入「敬而遠之」的人士,是陳映真和黃春明,引爆點在陳映真要求將前衛版「台灣作家全集」改名為「在台灣的中國作家全集」的那一刻。1987年王拓應陳映真邀請,擔任「人間雜誌」社長,夏潮聯誼會成立,他是第一任會長,並參與創建工黨,更強化我對他意識形態傾向的揣測。
2008年2月,王拓出任文建會主委,當時我曾以新台灣新聞周刊總編輯身份,前往他的辦公室拜會,原本預定半個小時的會面,雖然延長為一個小時,但總覺得彼此內心扞格,始終濃得化不開,最後,王拓強調,他決定回到文學的國度,他已開始嘗試進行寫作,預計是三部曲,超過百萬字;「不要看我一時,要看我一生!」他愈說,語調愈激昂,但我卻心情平靜,沒有掀起大波瀾。
2021年9月10日,在台東都蘭PASA民宿(江冠明經營),巧遇文壇前輩吳晟,聽到我與王拓的這一段互動,吳晟不勝唏噓,感慨特別多。
王拓和吳晟都出生於1944年,王拓是年初,吳晟晚了七、八個月,因而被稱「老弟」,兩人相識相知超過40年,1970年代中期,兩人和夏潮雜誌成員理念相合而有很深的淵源、互動,王拓更是夏潮親密的夥伴。
吳晟透露,他和拓哥私交甚篤,是莫逆之交,在意識形態轉折過程也極類似,都是從「統左」轉向「獨派」,他自己是1980年到愛荷華當訪問作家後有所蛻變,王拓可能晚幾年才有所轉折。
「政治的王拓」人生有兩次重大轉折,1978年加入「黨外政黨」,稍後因美麗島事件而遭遇牢獄之災,1989年他加入民進黨,昔日夏潮夥伴及一起籌組工黨的朋友,對他頗不諒解,包括他兒子醒之,對父親進入國家體制內的「國會殿堂」,也曾直接對撞。
「最羨慕從事文學又可以把政治搞好的人,像馬奎斯,是作家,也是革命家。」這是王拓曾說過的話,吳晟強調,在我們時代裡,既能投入政治改革,發揮舉足輕重的影響力,又能創作豐沛、成果豐碩的作家,捨王拓,還有誰呢?
2020年前後,我曾在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巧遇」當時前來擔任客座教授的古遠清,他是中國北京政權御用的「台灣文學專家」,一貫高舉「意識形態」大旗,對台灣作家殺伐果斷、殘暴血腥不遺餘力,當面第一時間我以孟瑤為例,向他提出挑戰性的質問:「孟瑤創作了七十多部小說,總字數高達千萬字,中國文學史會給予她怎樣的評價和定位?」
「她的創作即使有寫到中國,也是虛構和幻想的,不是真實的中國,寫中國文學史的人,不會對她的作品有特別的注意,反而是寫地方文學史的人,要對她的作品,給予必要的量測和定位,畢竟這是台灣特殊時空下的產物!」古遠清的語氣中帶著強烈的輕蔑,「那陳映真的作品,在中國文學史裡有地位嗎?他一直自認是在台灣的中國作家!」我接著追問。
「陳映真寫的、想的都是虛構、幻想的中國,不是真正的中國,怎可能入專家法眼?」古遠清隨口答覆。
相對於陳映真,將一切押寶在海峽彼岸,並客死北京,王拓在政治領域接受大風大浪洗禮二十年後,2009年毅然辭去所有政治職位,遠離江湖,回歸他最愛的書房,閉門讀書,天天讀書,有時一天讀十二個小時都沒覺得疲累,蓄積正面能量,世事浮渣逐漸沉澱,三年多後他終於找到文學初心,開始進行寫作大計劃,將一生親身經歷和生命碰撞火花,轉蛻為長篇小說三部曲,迄2016年7月底他病倒,雖僅完成「吶喊」、「呼喚」兩部曲,「糾纏」第三部曲尚來不及動筆。
吳晟說,第三部曲情節架構已完備,應該是從1989年加入民進黨,擔任黨職、公職,歷經台灣首度政黨輪替,「縱橫政壇」二十年,糾糾纏纏、恩恩怨怨,權力傾軋的豐富故事,以王拓寫實、率真、敏銳、直言不諱的寫作風格,這部小說如果完成,定然精彩可期,必將引起更大震撼。可嘆壯志未酬即離去,誠然是台灣文學界無可彌補的大缺憾。
1970年代風起雲湧的浪潮和鄉土文學論戰相關標竿文學菁英,台灣文壇的前輩大咖,最先肯定的是陳映真、黃春明的亮麗創作才華,他們對王拓的印象,率多聚焦在他義無反顧衝上第一線,奮戰不懈、堅持不退怯的高昂身影,但如果他們有幸閱讀王拓回歸文學人的「三部曲」,他們或恐會毫不猶豫豎起大姆指按讚,並驚呼這是典型「大鷄晚啼」的案例!
王拓沒有撰寫虛構或幻想的中國,他只謙卑、誠懇地敘寫「真實的台灣」,風起雲湧、驚濤駭浪的那精彩切片,躍然重現在他的嘔心力作中,不需要「中國」給他任何「利多」,他已為自己在台灣文學史中爭得安心立命的「一席之地」!
(本文同時刊登於老人文學叢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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